周裕縫好釦子,便拿着沈淮的外套到樓廳來,只看叔叔吳海峰站在樓廳的角落裡,望着外面的夜色出神。
“叔叔。”沒有外人時,周裕還是拿家裡的稱呼喚吳海峰,走過去問道,“譚部長那裡有沒有說上話?”
“還是說不上話。”吳海峰說道,“不過譚啓平也不想擔什麼干係,整樁事從表面上來看,就會到此爲止,不會再深入下去,但省裡會有什麼反應,不好說。也怪我這次太馬虎大意,輕視了高天河,也小看了這個沈淮。”
“叔,我……”周裕有些難過,但想不明白叔叔說“小看沈淮”時,爲什麼語氣又額外的重,難道沈淮提出過分的要求?
“不關你什麼事,有些坑邁不過去,就是邁不過去。”吳海峰軍人出身,也有願賭服輸的乾脆勁。
吳海峰平時不會怎麼關注到沈淮,之前對沈淮惡劣的印象,大多是周裕灌輸的。對一個明裡暗裡敢動自家侄女心思的臭小子,吳海峰怎麼會有好印象?
這也恰恰是他今夜兩個最大的敗招。
周裕也默然無語,這時候她能說什麼。
“哦,對了。”吳海峰問道,“陳市長生前有沒有提過要讓沈淮去梅溪鎮掛職的事情?”
“沒有啊,誰沒事去鄉鎮掛職啊。”周裕奇怪地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東華三區六縣兩百多個鄉鎮,梅溪鎮屬於霞浦縣,但緊挨着東華市東南郊,市裡一直想將梅溪鎮劃併到市區來,故而吳海峰與周裕對梅溪鎮的情況都較爲清楚。
沈淮都已經是正科,背後又有陳銘德的背景,再熬過三四年間,直接去縣裡掛副縣長的職或直接擔任副縣長才是正理,陳銘德生前怎麼會安排沈淮下鄉鎮?
“哦,那就應該是沈淮自己想去梅溪鎮。”吳海峰若有所思地說道。
“就算離開市政府,那也沒有必要去鄉鎮啊。”周裕還是不解。
鄉鎮要直接面對農村,工作繁瑣、複雜,困難重重。如今,對農民動粗的不行,來軟的常遇到不講理的,而市區縣的壓力又都堆到鄉鎮,鄉鎮幹部實在是一點都不風光。
像周裕這種有背景的,又有志仕途的,一般都在市直機關熬資歷,熬級別,有機會直接到區縣或市局,沒有誰會輕易下鄉鎮。
再一個,鄉鎮的起點太低了。陳銘德因病猝逝,沈淮在東華就失去靠山,就算早早提了正科,一旦下了鄉鎮,很可能就一輩子在各個鄉鎮之間輪着調。
要是這個要求是沈淮自己離出來,只是爲了離開市政府的話,周裕只能認爲他在政治上不成熟。
“那可能是沈淮在我面前說了一些實話。”吳海峰說道,他吃過這次大虧,其中最大的一個釘子就是沈淮紮下來,雖然說不上對沈淮有多憎恨,但也絕不可能去信任他。
周裕不解。
“他家與陳市長以及譚部長,算是舊識。”吳海峰說道。
周裕還是不解。
譚啓平雖說是省組織部副部長,但在省委委員排名裡,還要排在吳海峰的前面,既然跟譚啓平有過硬的關係,沈淮應該跟着去省組織部,而不是孤零零地留在東華。
“你知道不知道,沈淮上午在市鋼廠毆打葛永秋舅子的事情?”吳海峰問道。
周裕搖了搖頭,問道:“怎麼回事?”
“……我也是剛剛纔知道這件事。”吳海峰將剛剛聽人彙報的市鋼廠毆人事件說給周裕聽。
周裕下意識地想將手裡的外套丟掉,彷彿拿着一張毒蛇剛褪下來的殼。
就在剛纔,沈淮當着衆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就說陳銘德猝逝的實事是葛永秋相告。那一刻,誰都沒懷疑他。葛永秋當時想爭辯,卻給當時憤怒的吳海峰發火喝止,哪裡想到整個背後都是沈淮胡說八道?
“他搞這樣的手腳,還敢留在東華?”周裕忍不住要嚷起來。
吳海峰示意她按住情緒,嘴角抽了一下,說道,“整個套子是高天河下的不假,我也是中計想在陳銘德的死上做文章,沈淮如此反擊,那我們就不能怨他——我跟你說這事,只是要你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是叫你去跟他作對。”
說是不怨,但吃這麼大的虧,吳海峰心裡怎麼可能一點障礙都沒有?
“他要去梅溪鎮掛職,你還幫他?”周裕問道。
“即使沒有譚啓平這個因素,交易還是交易。只是送他去梅溪鎮,甚至還不能算是什麼人情。”吳海峰說道,“小裕啊,你也從市政府出來吧。不知道省裡什麼對我做出決定,不過在那之前,想做一些事情還是能夠的。”
“他去梅溪,那我就去唐閘。”周裕倒是有些賭氣地說道。
唐閘是東華市屬三個區之一,與梅溪鎮緊挨着。
市裡這兩年提出要將梅溪鎮從霞浦縣劃出來,擴大唐閘區的範圍。
周裕提到要調去唐閘區,擺明是要跟沈淮賭氣:她一不甘心以前看走了眼,二不甘心叔叔吃了這麼大的虧,最後還不得不跟這混蛋做交易。
也許細想想,是更不甘心看走了眼吧,叫周裕情不自禁地跟盯住沈淮。
吳海峰說不讓周裕去跟沈淮鬥,但聽到周裕提出要去唐閘,看着她拿在手裡的外套,還是點點頭,說道:“好,那你就去唐閘。”
這時候,沈淮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的下樓來,對站在樓廳角落裡說話的吳海峰、周裕說道:“吳書記、周秘書長,陶姨堅持讓我去休息,那我就先去譚部長那裡了。”
其實周裕情不自禁大聲說出來的那句話,沈淮還是聽見了——他沒有想到吳海峰坐着跟自己談交易之前,已經把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想透了,也嚇了一身冷汗。
雖然說吳海峰今天中了圈套,給逼入死角,也許是他市委書記當得太久,天王老子感覺太好,纔會掉以輕心,但不意味着他就是一個笨蛋。
沈淮暗感:也真是僥倖,也虧得在形勢沒分明之前,市鋼廠的人沒有敢將白天發生的事情亂傳,不然剛纔的這場戲還真難演。
他也聽到周裕要去唐閘的話,周裕要去唐閘,少說是個副區長,感覺後背涼涼的,彷彿給條美人蛇盯上似的。
沈淮也不回頭看周裕是不是真的在看他,大步走出樓廳。
事情彷彿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陳銘德的追悼會安排在他猝逝後的第五天。
陳銘德到東華來工作,幾乎還沒有怎麼展開拳腳就去世了,來參加追悼會的人也就有限,冷冷清清的到下午三點鐘就結束追悼會。
陳銘德的愛人,以及其隨後從燕京趕來參加追悼會的女兒、女婿,就捧着骨灰盒回省城了。譚啓平也要一同直接從殯儀館出發返回省城去。
吳海峰、高天河等一干市領導,堅持要禮送譚啓平及陳銘德的家屬出境。
車子停在出市區的岔路口上,譚啓平就堅持不再讓吳、高等人送行。
譚啓平招手將沈淮喊過來,跟吳海峰、高天河等人笑着道:“沈淮還是要堅守在東華的崗位上,就要拜託吳書記、高市長你們多加嚴管,監督,幫助他成長。”
這可能對譚啓平來說,只是順水人情的幾句話,對沈淮的意義就不同。
有譚啓平這句話,他留在東華至少不用怕太給欺負——特別是想到吳海峰那天夜裡在想明白那些關竅之後,還若無其事的跟自己談交易,叫沈淮想想都有些後怕。
看葛永秋聽到這句話,臉頰的肉微顫,就知道省委組織部副組織的話,不是什麼小兒言;這叫他沒有辦法明裡找回過節。
吳海峰與高天河皆和顏悅的聽譚啓平說話,看向沈淮的眼神滿是和藹親切。
吳海峰還欣賞的拿手放在沈淮的肩膀上,說道:“這些天,小沈也十分的辛苦,老高,市政府是不是給他放個長假。”
聽到吳海峰親熱的喚高天河“老高”,沈淮就感覺空氣裡刀光劍影,寒氣逼人,而吳海峰壓在他肩上的手掌有如石山,心裡暗罵:都他狗日的笑裡藏刀!
沈淮還是微欠身着,一臉笑的聆聽教誨。
“吳書記、高市長,你們就不要送了;沈淮你再送我一下。”譚啓平說道。
沒有靠山,才知道靠山的好。
沈淮這幾天看着毫髮無損,但葛永秋不動聲色地將他霸佔的那輛公務車收了回去。要不是他有下鄉鎮的機會,他留在市政府就是一條死狗。
聽着譚啓平還有話跟自己說,沈淮忙朝吳海峰、高天河拜手,說道:“既然吳書記、高市長,都準了我的假,那我就不跟着回市裡去了。”麻溜的先鑽進小車裡。
譚啓平啞然失笑,他看出沈淮的狡猾來。
按規矩說,沈淮怎麼也不能在他前面先上車;沈淮搶着上車,就是要在吳海峰、高天河面前表現出跟他的關係不一般。
譚啓平隨後上了車,也不管吳海峰、高天河他們堅持站在那裡看他離開,就吩咐司機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