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事,可是對於這個年紀跟米子軒相仿的女孩來說,死亡卻是一種解脫,掙脫所有痛苦的唯一途徑。
米子軒看着她煥發着濃郁希翼神彩的眼睛,真的很想跟她說:“別放棄,我有辦法治好你。”
但他張了幾次嘴,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因爲現在的他真的沒有能力治好她的病,他不想給眼前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女孩以希望,然後又親手讓這份希望幻滅,太殘忍,對於她是,對於她的父母也是,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是比給人以希望,又親手毀掉這份希望更殘忍的事嗎?
看米子軒久久沒有說話,宋麗婉雙眼中綻放的神彩一點點暗淡下去,最終又成了那毫無神采的空洞眼神。
米子軒無聲的嘆口氣拉過椅子坐在她旁邊輕聲道:“我知道死亡對於你來說是一種解脫,但是很抱歉,我真的幫不了你。”這句話說到最後,米子軒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他跟宋麗婉並不認識,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兩個陌生的人在這個冷漠到已經令人髮指的世界,不該有一方對另一方有憐憫、同情甚至是很想幫對方的念頭。
但是米子軒偏偏就很想幫宋麗婉,他憐憫她,他同情她,他不想讓她這麼痛苦。
爲什麼會這樣?因爲米子軒的職業,他是醫生,因爲宋麗婉的身份,她是患者。
看到這裡估計有人要罵了,黑心的醫生怎麼會有同情心?
醫生黑心嗎?很多人的答案是肯定的,爲什麼黑心?因爲他們有藥品回扣,他們想盡辦法的給患者多開藥,以此賺取更多的回扣。
事情是這樣嘛,是,也不是。
藥品回扣確實有,但有沒有人想過,醫生的基本工資是多少?有沒有人想過爲什麼會有藥品提成?
米子軒所在的縣級醫院,08年醫生的基本工資是800多,扣除保險還剩多少?08年值個夜班5塊錢,這只是一家縣級二甲醫院,病源數量是跟大醫院沒辦法比的,並且縣裡還有其他的醫院,公立的有中醫院、婦幼保健院,私立的有男科醫院、博愛醫院,小小的縣城存在這麼多醫院,肯定會分流一定的患者。
這麼算來縣醫院又能有多少患者?在有患者不信任縣醫院,稍微有點大的毛病,不是去市醫院,就是去京城了,又分流不少患者。
患者少也就意味着獎金少,08年好的科室也才一千多,像急診這樣的科室撐死也就五百。
沒有藥品回扣,一名基層醫生就賺一千多塊錢,而當時的房價已經快突破兩千了,沒有藥品回扣讓這些醫生怎麼活?
即使到了今天,醫生的工資幾次漲幅也才兩千多點,而房價竟然突破六千大關了,沒有藥品回扣讓這些醫生怎麼養家餬口?
而到了今天醫患關係緊張的情況越演越烈,醫護被打事件時有發生,醫生就算拿了藥品回扣,就急診這樣的科室哪怕在患者最多的時候,基層醫生每個月也不過四五千快錢而已。
這點錢多嗎?有的人說多,那你想過沒有一名醫生的教育成本,五年大學的學費是多少,五年的生活費是多少?進醫院的成本又是多少?而一名剛進醫院的醫生還要學習,考試,只有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後,並且能力得到認可後,纔有資格拿到這四五千快錢。
學習、考試、能力得到認可需要多久?最快也要將近三年的時間,而這時候這名醫生已經多大年紀了?恐怕得有二十七八歲了,這還是一切順利,不順利那?估計得三十,甚至更大年紀了。
同齡的人如果能力出衆,恐怕畢業用不了多久就能拿到這份錢,但是選擇醫療行業的人卻不行,還要在等個兩三年的時間,這兩三年屬於崗前培訓,基本工資都不會全部發放,還需要家裡支援。
付出如此大的教育成本,工作又相當危險,隨時都可能捱打、捱罵,然後每個月效益好就賺個五六千快,還不夠買一平米房子的錢,這職業有多操蛋?
有人說醫生可以多開藥啊,玩命開,但是患者跟家屬傻嗎?藥品回扣的事早已經成爲不是秘密的秘密,就算這名醫生黑心,玩命開,患者跟家屬會看不出來?看出來後會不找他算賬?
所以哪怕這名醫生在黑,但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因爲後果他承受不了。
並且也不是所有醫生都職業道德都那麼低下,如果是,非典的時候不會有那麼多醫護頂在第一線,死那麼多人,幾次抗震救災也不會有那麼多醫護衝到抗震救災第一線去。
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大多數人都遵守着自己的職業道德,因爲他們不想在醫患關係日益緊張的今天,還雪上加息,讓自己的職業更沒有尊嚴。
從事這個職業的大多數人跟你、我、他一樣,同樣有同情心,因爲職業的關係,同情心會比常人更多。
醫生是見慣了生死,對於死亡無動於衷,麻木到令普通人髮指,但在這份麻木下隱藏卻是深深的無奈與無力,因爲他們救不了這些患者,他們自責,他們痛苦,但他們又不想把這份表情展現出來,於是只能帶上麻木的面具,掩飾自己所有的自責與痛苦。
沒有當過醫生的人是永遠沒辦法理解這些只屬於醫護的感情的。
米子軒也在自責,因爲他明明有治癒肌萎縮側索硬化症的辦法,但卻因爲科技條件所限,對宋麗婉的病束手無策。
他同情她,他也在責備着自己,他痛恨自己的無能,他痛恨這個該死的時代,爲什麼科技如此的落後。
而宋麗婉卻用一種不帶任何人類感情的聲音道:“你知道嗎?我這麼活着太痛苦了。”
米子軒低下頭道:“我知道。”
宋麗婉語氣突然有些激烈起來,她大聲道:“那你爲什麼不讓我從這份痛苦中得到解脫?你就不能讓我有尊嚴的死去嗎?”
米子軒不說話了,他其實很清楚現在死亡對於她來說是唯一能從痛苦中得到解脫的途徑,也是她留下自己最後尊嚴的唯一辦法,但是米子軒幫不了她。
因爲華夏沒有安樂死。
如果有,米子軒更希望給她用這種方式讓她解脫,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而不是就這樣躺在牀上拉了、尿了完全不知道,然後等待着死亡的到來,這個過程太痛苦,也剝奪了她最後作爲一個人的尊嚴。
宋麗婉側過頭瘋狂的喊道:“你不是醫生嗎?你們的責任不是治病救人嗎?你們不是一直說要減輕患者的痛苦嗎?我知道你們對於我的病束手無策,我不要求你們能治好我的病,因爲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只想死,我真的不想在這麼痛苦下去,我不想連拉了、尿了都不知道,我不想讓我的父母一把年紀了還要給我換褲子,我不是個嬰兒,我是個成年人,我真的不想這麼沒有尊嚴的活下去了,如果你真的是一名醫生,你就讓我有尊嚴的離開吧,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我求求你行不行。”
說到這也不知道宋麗婉那裡的力氣,她竟然微微坐了起來,然後一把揪住了米子軒的衣角,她哭喊道:“我求求你了,我太痛苦了,真的很痛苦,你幫幫我好不好,幫幫我吧,讓我去死,讓我死。”
面對宋麗婉聲嘶力竭的呼喊聲,米子軒呆呆的站在那雙眼無神。
宋麗婉徹底絕望了,手無聲的滑落,然後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般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米子軒擡起頭看着宋麗婉,他突然道:“我會給你最後的尊嚴,等着我。”仍下這句話米子軒毅然決然的轉身就走。
而躺在病牀上的宋麗婉空洞的雙眼再次煥發了幾分神彩,那神彩是對死的渴望,那神彩是對能從痛苦中解脫的希望。
米子軒出去了,坐在辦公室裡一句話都不說,臉色難看得可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道:“宋麗婉的家屬回來了沒有?”
護士本就被米子軒這嚇人的臉色嚇得夠嗆,突然又聽到他的話,立刻下嚇了一跳,有些結巴道:“剛,剛回來。”
米子軒站了起來,轉身就走。
向祁萱心裡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她急道:“米子軒你幹什麼去?”
米子軒憤怒而森冷的聲音傳來:“幹一個醫生該乾的事。”
向祁萱趕緊追了出去,可她還是晚了一步,米子軒已經把宋濤喊了出來,他看着眼前這名痛苦到麻木的父親直接道:“你的女兒太痛苦了,我希望你們能尊重她的決定,讓她有尊嚴的死去,而不是這躺在牀上等死。”
宋濤麻木的眼神突然變了,眼神暴怒而痛苦,他一把揪住米子軒的衣領咆哮道:“你說什麼?你讓我的女兒去死?你……”
向祁萱趕了過來趕緊對宋濤道:“您別激動,他……他……”向祁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因爲米子軒說的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