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公辦公室外。
蔡教授有些焦急的等待着。他不是個很有權利慾的人,但對於北大榮譽這件事,卻有着相當的熱忱。
他這個年紀的學者多是如此,由於學術成果頂尖而經常參與到中央政策的制定,使得他們往往即使有機會,也不願前往地方任職。偶爾泛起的對權力的嚮往,又經常通過其他渠道得到滿足,並不需要一門心思的奔着高官顯貴而去。
不過,在學校呆的久的人,總是免不了對榮譽的癡迷,尤其是從未得到過的學術榮譽,更是如此。
這更類似於一種集卡似的愛好,尤其是身在頂級學府的學者,更是恨不得把所有的榮譽拿一遍,到老了,就住在學校某個偏僻角落的院子裡,沒事和老伴到諸如未名湖畔的地方溜溜彎,偶爾若是有學生闖入自己的領地,就給他嘮叨兩句,若是看得上眼的話,再教他兩套絕招,看這些後輩抓耳撓腮又着急又不敢得罪自己的樣子。
所謂後繼有人,那是印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不是簡簡單單的鈔票和權力就能滿足的。哪怕是最黑化的政客,總也希望自己的政策能夠延續下去,自己的基業能萬世不朽,哪怕是最骯髒的商人,總也希望自己的公司能夠存續下去,自己的事業能蒸蒸日上。
諾貝爾獎,對於一所大學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尊高聳入雲的豐碑。
若是西南聯大尚在,光是李政道和楊振寧兩個名字,就能給他們帶來海量的生源。
今時今日的中國,再沒有比諾貝爾獎更能提振士氣的榮譽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睜眼看到了世界的中國人,更是需要一個理由,來維持自己岌岌可危的信心——列強原來如此之強大,我等當如何應對?
爲中華崛起而讀書,讀書容易,崛起卻難,面對百廢待興的祖國,多少學者嗟嘆不已,恨不得用血染土地,只爲了看到一絲青苗,以證明這片貧瘠的土地,尚有生機。
當年的李四光,先學船舶製造,然而中國沒有用來製造船舶的鋼鐵,於是轉學冶煉,然而中國沒有用來冶煉的鐵礦,於是去學了地質學……常人學一門專業都覺得痛苦,何況是學好幾門專業,支撐着那個年輕人的,支持着這個民族的,無非是一腔熱血罷了,中國人除了一腔熱血,還有什麼呢。
英國人來了,帶着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最尖端成果兵臨廣州,漆黑的兵船箭射不入,攀附不得,黑狗血不靈,月@經布無用,即使有一腔熱血,又有什麼用呢。
俄國人來了,出兵伊犁,戰艦遊弋於天津,即使有一腔熱血,又有什麼用呢。
日本人也來了,陳兵朝鮮,覆滅北洋,即使有一腔熱血,又有什麼用呢。
洋務運動,辛亥革命,黃金十年,及至二戰,世界列強互相打出了狗腦子,中國人終於用3000萬腔的熱血,換來了戰勝國的名頭……
讀書、技術與科學,從來都不能戰而勝之,只是讓熱血稍稍的有些價值,有些意義罷了。
1986年的中國人,站在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經濟、政治與軍事集合體面前,瑟瑟發抖,他們不是血已冷卻,而是不知該將滿腔的熱血噴向何處。
蔡教授和朱院士,年紀雖大,亦有一腔的熱血無處揮灑。
爲楊銳的科研前途而奔走,兩個人其實都是冒着風險的,不僅是學術上的風險,也包括政治上的風險。
對於暫離運動不過十年的兩個人來說,這樣的風險,原本是不必冒的。
但兩人都覺得義不容辭。
風險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一腔熱血,就能換來一個諾貝爾獎——其實,又何須諾獎相換,僅86年一年,中科院在北@京地區,就有23名正值壯年的研究員去世,他們並不是爲了什麼虛無縹緲的理想,只是在追逐時間的旅程中顛出了軌道。
若是可能,蔡教授和朱院士真想一路扶着楊銳奔向諾貝爾獎。
如果中國有一枚原生的諾貝爾獎,科研一定會得到極大的重視吧,科研人員的待遇一定會得到極大的提高吧,國人一定會對中國重新充滿信心吧……
蔡教授靠着沙發,不經意間,就已經走神了。
朱院士手捧着杯子,也在閉目養神。
他有些想喝水,又怕一會想上廁所的話,耽誤工夫,就將水杯子抱在手裡,用手指腹輕輕的摩挲着。
“朱院士、蔡院士,楊先生,請進。”辦公室的秘書輕輕走出來,呼喚了一聲。
蔡教授和朱院士兩個人一下子站了起來,但兩個人都沒有往前走,而是回看楊銳。
楊銳的反應有些慢,遲疑了一下,才笑道:“您兩位走前面吧。”
“讓你走前面就走前面,那麼多廢話,快點,別讓喬公等急了。”蔡教授拉了楊銳一把,愣是讓他給站前面了。
誰走前面,代表着今天做彙報的人是誰。
楊銳頓了一下,還是仰首挺胸的走到了前面,事到如今,還慫什麼呢。
喬公的會客室裡,隱約還有聲音傳來,三個人等了幾分鐘的時間,才見會客室的大門洞開,有官員模樣的男人含着腰退了出來。
“三位,請。”負責導引的秘書站到了門側。
楊銳、朱院士和蔡教授魚貫而入。
“楊銳楊研究員來了。”喬公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沒有坐下,滿面的笑容。
楊銳緊張的情緒一下子就被沖淡了,略顯放鬆的應了一聲,並打招呼。
他是見過喬公好幾次了,若非這次關係到自己,也不至於到緊張的程度。
喬公笑着點點頭,又壓壓手,道:“坐,都坐,我剛纔坐累了,想站一會,你們坐下就好了,不要管我。”
他說着,往後退了兩步,免得站着的壓迫感太強。
“喬公,我們這一次,是想就楊銳同志的最新研究,向您做個彙報。”朱院士和喬公的關係更加密切,此前也做過基本的溝通,三言兩語的,就將最近幾日的事情,給說了一遍。
喬公靜靜地聽着,等朱院士說完了,目光自然而然的看向楊銳,笑道:“沒想到啊,咱們的諾貝爾獎獲得者,這麼年輕。”
“離諾貝爾獎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楊銳小小的謙虛了一個。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我原則上是贊成的。”喬公接着擡起頭來,問:“你們現在需要什麼樣的支持。”
朱院士看向楊銳,並將機會讓給了他。
事到如今,楊銳亦是當仁不讓的道:“首先,我希望國內能表現出積極融入世界主流科學界的姿態。”
喬公沒想到楊銳會提這麼一個要求,不由好奇的問:“怎麼表現出來?”
“我以日本爲例。”楊銳道:“日本在二戰以前,遭遇到的問題,與我們現在遭遇到的其實很像,那個時候,日本科學界不受歐美科學界的注意,許多成果雖然優秀,也不能被其他國家的科學家所重視,爲了扭轉這一局面,日本派出了一支規模龐大的科學代表團,訪問瑞典,並達成了多項協議,而這個代表團的最大任務,是向歐美科學界宣佈,日本即將投入雙倍的科學經費,用以支持日本人爭奪諾貝爾獎。”
楊銳看看喬公,道:“這樣一支代表團,這樣的訪問和許諾,配合適度的宣傳,是打開諾貝爾獎外牆的方式。否則,曾經身爲圈外人的日本人,現在身爲圈外人的中國人,是很難得到諾獎的。”
“也不是沒有中國人得過諾獎。”劉院士提醒了楊銳一句,更多的是給他解釋的機會。
楊銳果然跟上,道:“中國人或者第三世界國家的學者,能得諾獎的首要條件是離開祖國。在國外讀研究生、博士生的外國學者,並且在國外完成主要工作的學者,是最容易得諾貝爾獎的,他們也被認爲是圈內人的。但我不是,咱們國家大多數的學者都不是。”
喬公“哦”的一聲,看向劉院士。
劉院士想了會,道:“是這樣一個情況,細數下來,楊振寧45年赴美留學,李政道46年去的,都在美國的實驗室裡呆了十多年。丁肇中是美國出生的華人,也是美國讀的大學,美國做的教授。”
蔡教授道:“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也有類似的情況,往前數,84年獲諾貝爾生物學獎的米爾斯坦是阿根廷出生的,也是在阿根廷讀的本科和博士,但他後來又去英國劍橋讀了博士,並且在英國長期任職。”
“就是說,我們不光要走出去,讓外國人看到我們。”喬公總結了一句。
“是的。”楊銳儘可能的言簡意賅。
喬公點點頭,卻是道:“小楊,你爲什麼沒有考慮留洋?那可比來找我容易的多了。”
“有些事情,可以順着他們,有些就不必了。”楊銳說着笑了一下,道:“我也想出去看看,但更想有了成績以後,出國教教他們。”
這句話,說的就有些張揚了,但以楊銳的年紀來說,卻並不顯得過分。
喬公看着略顯意氣的楊銳,不禁笑了出來:“好,我同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