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敵
立秋之後,天漸漸短了起來,早上亮得遲,晚上也黑的早。水塘村的村民們趕着大月亮,打稻、收稻一氣呵成。
春生和桂平到底是男人,幹起活來也麻利。昨天還一大片的稻子現在都裝進蛇皮袋子裡了。
李紅英心裡甜滋滋的,這稻子收上來,明年一年的糧食肯定不缺了,除卻口糧,還能賣好幾擔呢。上回桂香和她說有身子了,她竟有種即將做奶奶的錯覺,趙亮的人家也說好呢。
今天桂香放假,本來也要去地裡幫忙叫她小娘攔住了,懷孕前三個月可嬌氣了,桂香只好在家裡幫一家人做飯。單福滿特意叫桂香多買了些了肉,做好了帶些回去給親家公。
回去還是春生載着桂香,本來桂香要坐後面的,但晚上她打了個噴嚏,春生硬生是說她着涼了,一把抱了她放在大槓上坐着,再捲了外套將她裹住,桂香只得從外套裡頭攬住他的腰。
今晚的月亮很圓,桂香環着他哼起了鄧麗君的甜蜜蜜。
春生挑眉望望懷裡的人:“心情這麼好?”
“還不算好,哎,好想吃小米炒糖。”只是小米炒糖可在玉水呢!
“當真想吃?”兩人靠得近,桂香很清楚地聽見了他講話的時候胸腔裡細微的震動,情不自禁貼着腦袋蹭了蹭,“嗯”了聲,反正朝他耍耍賴總是可以吧,而且她感覺肚子裡那小怪物也很想吃。
桂香本以爲他只是說說,沒想到這人竟然會做,饞蟲上腦,桂香一直催了他多放些糖,她嗜甜如命,春生無奈只得又往哪裡頭放了幾勺糖。
熱騰騰的炒糖上來,桂香叫伸了手要吃,叫春生拍掉了,這時候還不能切,一切就全散了,而且吃起來也不脆。
他切那炒糖的姿勢也是極爲熟稔的,顯然是做了很多次的樣子,這雙手拿槍好看,切這糖也是精準無誤啊,一刀下去,連花生米都是齊齊整整的和他疊的那小被子一般。
“那個……當兵的是不是都會做這個啊……”不然這炒糖怎麼也和他們長得一個模樣。
春生被她的言論逗笑了:“當然不是!”他那時候纔去部隊,炊事班的有個和他玩的好的人教的,要不是她喜歡,他哪裡會學……
幾天的假期一結束,桂平就背了包去學校了,他性子冷,班裡的女同學見他是鄉下來的都不怎麼跟他搭話。不過這倒叫他輕鬆不少,每天晚自習一下課他就往宿舍趕。
馬小紅怕他叫旁的同學說,很早之前就不叫他做自己老師了。
高二迎來了唯一的一次分班,桂平選了理科,小紅選了文科,兩人自然而然地暫時分別。班裡都流行相互交換些小禮物什麼的做紀念,桂平給小紅準備的是把紅木梳子,她沒留長髮,但每次睡了午覺起來總是翹着幾根毛。
還有,他有私心,他喜歡這丫頭扎長頭髮的樣子。
馬小紅送他的則是一盆紅杜鵑:“替我養着,新班級裡曬不到太陽,記得澆水。”
春生假期要結束了,他卻要賴着不肯收拾東西,桂香放一件進去,他拿一件出來,弄得她好氣又好笑:“年底不就回來了麼……”
“還有四個多月呢!”
“侯連長,您這樣倒是像小孩子了。”
“我不管,老婆,你得哄我。”桂香沒想到他說的哄他就是幫他剪頭。
很久以前她也幫這人剪過頭,只是那時候他是自己洗的頭,今天是桂香幫他洗,試了試水溫才放了毛巾進去沾水。冰涼的洗髮精叫她搓成了泡泡才抹到他髮根上去。那人眯着眼,一副吃了糖的模樣。
單福滿給她做的梳妝檯上嵌了面大鏡子,桂香拉着他坐好才提了剪刀挨次替他剪過來。桂香不會剪什麼時新的髮型,但小平頭她還是剪得很清爽的。
他個子生的高,這坐直了桂香都夠不着他頭頂,按了按他肩膀道:“侯連長,您得配合羣衆勞動。”
“怎麼配合?”桂香的手忽的叫他握住了,“這樣嗎?”那時候他想這樣握着這丫頭的手。
桂香本來請了假送他的,春生卻不讓,她一個人從省城回來上上下下的,他實在是不放心。桂香無法,只得送他上玉水的車。
只是車子連着走了兩輛,春生還是捨不得放手。
“晚了要趕不上火車了。”
春生一把帶了她到懷裡抱了抱:“在家等我,地裡都不要再去了。”公社裡的事他都不想叫她去,但某姑娘哪裡肯。
桂香笑:“都知道了,快走吧。”那售票員都往他們瞧了好幾遍了。
車站到公社不遠,桂香見車子走遠了才往回走。老遠有人叫了她,桂香擡眼見熟人,連忙喊了聲:“馬叔叔好。”
“我聽小紅說你現在在公社裡做會計呢?”
桂香笑:“是啊,不過只是暫時的。”
公家的人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走了老的,來的新的都是老的後人,鐵飯碗不是誰都能端的,馬富源懂,點了點頭:“年輕人,多鍛鍊鍛鍊也好。知識分子不能腐朽纔好啊。”
“好久沒瞧見你了,有時間去找小紅玩。”她那麼多女同學裡面,只桂香最本分。
“一定去。叔叔最近身體還好嗎?”她瞧他清減了不少。
馬富源笑:“總是斷斷續續地咳嗽,去查也沒什麼問題,只說要多休息。”
“那叔叔您該多聽聽醫生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這一時半會,怕是閒不下來咯,咱們玉水要全面實行生產承包制,上頭拉着我到處跑呢。只是這萬物向新,都是摸着石頭走,生產力上來了,這多出來的農作物就該有個好的去處才行。”
馬富源說這話的時候心情還是很好的,桂香猜他心裡已經有了打算,笑着點了點頭。
匆匆回了公社,桂香感覺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對,隔壁的張姐來辦公室裡玩,見了她欲言又止,桂香定睛一瞧,原來是她位置上坐了個身子微微發福的中年女人。
那人挑了挑眉問:“你就是桂香嗎?”
桂香沒明白這人是誰,笑着伸手給她:“你好。”
但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並沒有同樣伸出手來,桂香也不生氣,收了手。
“最近公社裡的賬都是你做的?”吳方忽的開口,那眼裡有種憤恨之色。她本來是想借着生病難一難公社的,誰知她回去了半個月,就來了人替她,自己給閨女安排個生活做的要挾也沒了。
桂香大約猜出來這人是誰了,笑道:“這賬都是我做的,吳會計你正好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錯的地方。”
“哼,找個小年輕來做賬本子,公社倒是有眼裡勁兒了。”吳方從鼻孔裡出了出氣,開始認真地翻手裡的賬本子。這丫頭的字工工整整,算得也細緻。
桂香全不管她說的那些話,吳方將手裡的本子翻到頭:“這記賬的格式不對。”
桂香心裡冷笑一番,吳方從前記的賬都是按着老式的方法,查起賬來,面上卻還是笑着。外邊忽的有人進來喊“會計”,吳方趕緊起身答應。
那人也沒瞧見他,徑直把手裡的單子遞給了桂香,氣氛一瞬間更加尷尬。
桂香順手遞給了身旁的吳方:“吳姐,這賬您給瞧瞧吧。”
吳方見她還算有眼色,冷哼一聲轉去了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公社裡這段時間忙得很,來來去去的賬也多,吳方回來了,卻也沒叫桂香回去。
隔天就有領導找桂香談話,大致意思是說要讓她和吳會計一起箍賬,年底轉正式員工,現在的待遇和她一樣。
上頭下午也找了吳方,等她再回來,明面上已經不和桂香計較了,桂香倒是討得清爽。她不想故意和人搶奪什麼東西,卻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性子。
肚子裡的寶寶乖的很,桂香的孕吐也不多,只是一個勁地想吃甜食。春生走的時候做了一鐵罐的小米炒糖,都叫她吃了。
隔一段時間桂香就拉着李紅英陪她一起去產檢,本來她是能自己去的,但上次吃過一次虧,這次她一點也不敢怠慢,多個人多個照應。
這天李紅英有事,連生非要跟着桂香一起去醫院。清晰聽見寶寶的心跳的時候,桂香一瞬掉了眼淚。
醫生一邊瞧b超圖,一邊說:“這段時間千萬要注意身子,不要太勞累。”
侯連生一直盼着小侄子出世,聽了醫生的話簡直當做聖旨,生怕桂香有個啥閃失,別說地裡了,就連平常做飯都不叫她碰,簡直就成了大熊貓。
桂香直笑:“這做個飯又不消耗啥體力……”
連生直撓頭:“嫂子,我哥走的時候可是下了死命令的!”他打小不服他爹,只服他哥。連生的眉眼間和春生有一抹相似,桂香看看他心裡也安生。這幾天稍稍晚一點下班,連生都要走路去接她。
侯爸每天都要去街上買條鯽魚回來給桂香燉了,這是上人的心意,桂香不好拒絕,只得塞些錢給他。
桂香覺得自己都胖一圈肉出來,但李紅英說就是要胖點纔好生養,桂香寫信和春生說自己已經胖到他抱不動了。
還特意將寶寶的b超圖片放在信裡寄給他了,這些她不想叫他錯過。
桂香這幾天很開心,因爲吳方這幾天沒有主動來找她麻煩,而且還和傳授了一些生養的知識,對的桂香就記着,事實上,她也只信醫生的話。
一些難一點的賬,吳方會幫她做做,但桂香也不是傻子,那賬籤的是她的名字,她哪能糊弄,常常吳方做完了,桂香會再看一遍。
有一次桂香發現了個錯賬,提筆改了,卻沒特意和她去說,只是簽字的時候叫她望清爽些,最近進賬太多,容易錯。明面上桂香還是要和吳方相處的,撕破臉皮不好,孕婦的心情比什麼都重要。
只是有次吳方揹着桂香將自己經手的賬目簽了桂香的名字,那批東西的去向不明。上頭查出來是筆假賬,這帽子可不是那麼好扣的。
桂香將那批東西的存根一筆筆找出來,日期,時間都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又當着吳方的面將那些東西交給了上頭,卻沒揭穿她,她只要澄清這事罷了,陰毒的事她不想做。
吳方翻了翻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說:“那批貨叫人弄錯序號了,當時是我籤的字,我以爲桂香已經查清了數目了。”
桂香也笑着說了幾句話:“我大肚子,吳姐的確是幫了不少忙。”
西安軍營裡,春生剛剛瞧了桂香前幾天寄來的信,聽她說那吳會計算計她的事,他有些不悅,這丫頭心軟,怕是容易吃虧。桂香把連生每天送她上下班的事也說了,他抿着脣忽的笑了。
再往下的一段話都是說寶寶的,他也好想回去陪她做產檢,寶寶的心跳聲一定很動聽。
春生的轉業申請是自己遞上去的,直叫章勤有些措手不及。這轉業的人一般都是在部隊裡沒什麼作用了,領導主動找談話纔會走的,像春生這種有職務在身的人,哪有自己遞這東西的道理,而且也有風聲來說春生年底還要再升……
“老大……”章勤憋了好幾天終於和春生開了口。
“咋了?”春生擡眼看他,這人向來自覺不會在他有事的時候找他說話,除了急事。
“你打算將咱二連的弟兄們丟在這裡不管了麼?”章勤心裡對春生就是那種基於絕對實力差距的盲目崇拜。
春生沉默了一會才說道:“你們會有人管的。”
“這麼說是真的了?上頭說接下來會有人再來咱這兒是真的?”章勤情緒一瞬有些激動。
春生點了點頭,那漆黑的眼依舊亮的很。
“老大,爲啥啊?”這部隊裡待久了,都成了親人了,何況春生雖然平日裡管得嚴些,但對下面的人可都不差。章勤和他最近,也最親。
春生笑:“小子,你爲那麼多幹啥?”
“是因爲咱嫂子嗎?”最近春生基本兩天往家裡寄一封信,都是他跑的腿。
“不,她只是誘因,主要原因在我自己。”高處不勝寒,越往上他越覺得難受,像許經緯那樣的人這裡大有人在,利益相驅,勾心鬥角,很累人……
“那是爲啥?咱隊裡叫你不爽了?不爽就幹一架好了,我替你去掃豬圈。許師傷了元氣也不來咱這糟心了。”章勤腦子簡單些,實在沒覺得除了許師以外還有誰給他氣受。
春生嘆了氣道:“權當我私心吧,章勤,把這信給我寄出去吧。”
手邊橘色的小檯燈亮得煩人,春生一用力,扯暗了那燈。上頭這兩天一直不肯批那申請書,他去了也不止一次了。
抽屜裡放了一些用過的子彈殼,春生取了膠水粘了個玩具車。
水塘村的樹木漸漸轉至橘黃亮紅,一行行樹襯着天格外藍,起早的時候總能逢着淡淡的一層霧。單福滿每每上工最高興看到這層薄薄的霧氣了,這霧氣一出,必定是個大晴天。
李紅英趕着最早的一批棉花,軋了籽紡了布來,這些布她一律沒有染色,是個小寶寶做尿布用的。她手裡還剩下一些布票,上玉水買了些絨布回來,縫了兩套娃娃的棉襖棉褲,裡面塞的也都是今年的新棉。
桂平一聽說自己要當舅舅了,也很高興,他特意去學校圖書館借了一堆醫用的書給他姐。早幾天,小紅就和桂平說了她這周要回去,她班裡一下課就過來了,見他借的書不禁笑破了肚皮。
“笑啥,我跟你說,你們女孩該多看看這些書,以後生寶寶什麼的纔好受些,比如你平時來月事的時候肚子疼就該提前喝些紅糖生薑水,等來了喝就不管用了。”
“單桂平,你還真不害臊……”說着小紅都紅了大半邊臉,她還是大姑娘呢,要不是那次她那次肚子疼的厲害叫他瞧出來了非要帶她去醫院,她纔不會對他說這些女孩子家的事呢。
男孩和女孩成長的方式不一樣,但不都是正常的事麼,桂平挑挑眉:“這有啥的,喏,這本給你,其他的我帶去給我姐瞧。”
小紅接了那書直接丟進了簍子裡:“快點上車,我還要去瞧我大侄子呢!”她口中大侄子就桂香肚子裡娃娃。
桂香每個星期有一天假期,她不去玉水產檢的時候就繞着那縫紉機不離手。家裡的縫縫補補都是桂香完成的,她給兩個弟弟和李紅英一人做了件小棉襖,給兩個爸爸各做了一條棉褲。
桂平和小紅來侯家的時候,桂香也是一喜,桂平又高了一段,桂香覺得已經和春生差不多高了,桂香看着桂平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再看看小紅,驀地覺得這兩人說不出的般配。
桂平每每看小紅的時候,眼底流露出來的溫柔和春生看她時一樣,笑道:“小紅,你爸可想出要營生什麼了?”
小紅點頭道:“上次農科所的人來說我們玉水有一點小坡度,種棉花最好,前兩天我還見他帶了人到處瞧的呢,說是找個地方開家紡織廠,公家出資。”
桂香笑,這一世,某些人還是沒有變化的,註定不是平凡的人。
落了幾場霜後,天氣一天天冷起來,桂香穿的也多。春生花了兩個月的津貼給桂香買了羽絨的繡花棉襖,那棉襖裁的也長,一直沒過膝蓋。
吳會計打上次的事之後消停了好一段時間,逢着難算的賬本子直接以自己才能不夠推給了桂香。
桂香見了那一串字也累,但從不叫苦,只要不種地桂香就覺得輕鬆很多了。馬富源正巧叫人來了一趟水力公社,說是要請一位會計去新廠幫忙去。
吳方現在根本就是愛管不管的模樣,一聽是合同工更不樂意去,桂香笑着道:“我去吧。”反正只要能有事做就成,況且這工廠今後也不差,在這水力公社做得再好也只是會計而已。
辦公室人見桂香主動要去新廠,都覺得她傻,這公社裡待到年底就能轉成公家人了。
侯爸聽說桂香要去新廠也沒反對,這些事他們已經過時了,小輩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這廠新開,百廢待興,怕是苦的很。
桂香心裡有打算,這廠裡一旦做大,這底下缺的人可不會少,她來的早,攢的關係也硬些。這大潮流滾滾向前,她停在原地可不行。
馬富源忙得熱火朝天,馬小紅這學期上的培訓班太多,丁雲沒時間在家照顧她,乾脆給她請了個保姆回來做飯洗菜,順便接小紅上下學。
小紅覺得有些不方便,每每下了學就要立刻回家或者去培訓班,連出去轉轉都不能了。臘八節的時候小紅本來說好和班裡的同學一起吃飯的,但見她家保姆阿姨等地一臉不耐煩,乾脆放棄了。可即便是這樣,那保姆還是向丁雲告了狀……
桂平吃午飯的時候就聽着這丫頭一直在抱怨,那碗裡的飯都沒怎麼動,湯也涼了。
“這事你不該怪人家,畢竟人家也是盡心盡責的。”
“說到底都賴我是個女生,要是個男生我媽肯定不擔心這些。”
桂平一瞬間笑岔了氣:“那你媽又要擔心你太鬧騰找不到對象了。”
小紅吐了口氣,有些頹然地道:“哎,算了,你不懂我這苦惱,上課去吧。”
“不吃了?”桂平瞧見她盆子裡還剩了很多飯。
小紅癟嘴道:“吃不下去了。”
桂平直嘆氣,又去打飯的窗口換了兩個包子給她才走,下午的課要到六點呢。
吳大洲找了春生談了心,但春生的態度很堅決。
“春生啊,你新婚,念妻也正常,咱隊裡有的是地,你帶了她來就是,別衝動幹傻事。”男人自然是以事業爲重。
春生站在他一臂的地方一字一句道:“吳師,我確定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