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居所,沈復神情之中的落寞和無奈更加的明顯。
元寶看着往日裡甚是風流儀態的沈大官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心中自是更加震撼。
替沈復添上茶水,元寶侍立在滿腹心事的沈復身邊,好幾次想要張口,最後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又沒有開口。
“元寶,有話就說吧,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兩天的時間了,怎麼也變的吞吞吐吐起來了?”沈復喝着茶水,瞥了眼元寶。
正愁着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去說話的元寶,聽到沈復的話語,當即說道:“少爺,元寶跟着你這麼多年了,從不曾見過什麼時候您會有這樣的神情,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情?元寶無能,亦願幫着少爺吩咐一二!”
元寶的話,讓愁緒之中的沈復心中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目光注視着元寶,沈復平緩的說道:“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不礙事的,倒是元寶你,從小就跟着我,現在想來也有快二十幾年的時間了,轉眼我不再是那個調皮搗蛋的少年了,你也不再是那個胖乎乎任我欺負的小童啦,這麼多年,父親走了、母親走了,諾大的沈家,到現在也就只有你一個人還留在我的身邊,元寶啊,等過段日子,你去成都府,那裡有幾間鋪子,你去之後,全部接手起來,就在那裡娶一房媳婦,守着鋪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去吧!”
“少爺,可是元寶做錯了什麼?您爲何……”
元寶跪在地上,頭磕的一下一個聲響兒,整個人,也是泣不成聲。
看着元寶如此,沈復卻沒有阻止,自顧自的繼續講道:“現在家裡的情形越加的不如從前,我不孝,父親留給我的家業從來沒有正經心思去打理過,一腦門子的心思都是在想着建功立業,封官拜爵,呵,現在快三十的人了,也是孑然一生,一事無成,我已經耽擱了自己,就不能讓你也陪着我荒廢了這美好的一生,去吧,過一會兒吃完飯就打點行李,拿上路條,往南邊去吧,到了成都,逢年過節的記着給老爺子的墳上替我上上香,祭拜祭拜,他也是個可憐人,一輩子要強,最後還不是落葉不能歸根?”
沈復像是訴說着別人的事情一樣,淡然,平靜,就連語調,也沒有絲毫的波瀾和起伏。
沈復的爲人元寶是曉得的,別看待人和善,可是說話做事,向來獨斷,說一不二,凡是沈復決定的事情,就從不會輕易的改變。
元寶的額頭上面已經血青一片的時候,才停止了磕頭。
起身看着沈復,元寶傷感的說道:“少爺,雖然您做的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有對元寶說過,可是元寶知道你心裡面苦,這麼多年了,你從來不肯流露出來自己的心思,因爲你要強,可能您不知道,老爺臨去之前,曾經把小的叫過去,他給我說,若是有一天,你的少爺要把你從身邊趕走,那麼你就聽他的,他是一個高傲的人,自小就傲,到最後,你應該讓他保持着着這份傲氣,如此,她纔是你的少爺。老爺的話,元寶不敢忘記,可是,少爺,元寶這裡還有句話,我知道您不願意聽,可是我還要說。”
“明知道我不願意聽,也聽不進去,又何必再說?”沈復親和的將元寶拉到身邊坐下,談心似的說道:“這些年,雖然一直讓你在伺候我,可是在我的心裡,我卻從來都是將你當我的兄弟看待,我沈家血脈單薄,我這一輩,更是隻剩下了我一人,所以,在我的心中,我從來都是把你當兄弟看待,今天你動身之前,你我索性就結拜了,你沒有姓,日後就跟着我姓沈,你是我沈復的兄弟,沈元寶,呵呵,你看在名字多喜慶,日後啊,你就守着咱爹咱孃的墳廬好好留在成都,等哥哥在這邊建下了豐功業績,再把你接到我身邊,咱們兄弟一起享享福!”
沈復說着說着,突然就笑了,在他看來,自己做了一輩子的決定,可能只有這一次纔是真的充滿意義,纔是真的爲了自己,纔是真正的充滿了人情味。
元寶想哭,不是因爲感動,而是因爲沈復的這一番訣別致辭。
沈復讓他隨着沈姓,讓他守着父母的墳塋,那是因爲,沈復已經知道自己這次要做的事情,該是多麼危險,殺頭掉腦袋喪命,在元寶看來,少爺讓自己離開,無非就是不願意自己陪着他喪命。
沈復看他如同兄弟,元寶二十幾年之中,侍奉沈復又何嘗不是如同兄弟一般的追隨他?
可是,終要離去,終要離別,元寶的心中是不捨,更是放心不下。
就像小時候兩人玩耍時一般,元寶眼角噙着淚水,傻傻的笑道:“少爺,元寶聽你的,元寶這就動身去成都,去守在老爺、老夫人的墳前,可是少爺,您也要答應元寶一件事情,您一定要好好的,今年冬天寒冷,元寶不在您身邊伺候,您記得多加幾件衣服,開春的時候,等天氣暖和了,少爺您要是還不南下,那個時候元寶就來長安接你回去,回去了,我們就在成都,好好的做生意,好不好少爺?”
“好,都聽元寶的,春天的時候,你就來長安接我,過了年,就哪裡都不用去咯!”沈復落寞的笑了笑。
“或許,或許明年春上,我就該是一副枯骨了吧!”他的心中,如此的想到。
……
元寶最終還是走了,帶着一絲期望,帶着慢慢的祈禱,在沈復的目送之中,出了長安,過了灞橋,就此南去。
施施然的回身進長安的時候,看着城牆之上的刀劍痕跡,沈復心想着,七日之後,這座幾朝古都,怕是又要再添上些許的傷痕呢。
沈復不後悔,不管是送走元寶還是準備做這件一點都沒有把握的壯舉,他都不後悔,該走的人走了,雖說心中有不捨,但那又如何?沈家死他一個人就夠了,再死一個元寶,那可就真的是斷後了。
這一刻,他又爲自己臨時起意,將元寶收到自己沈家跟着自己姓而感到慶幸。
走在長安的大街上,沈復回想着早晨李泰匆匆之間拍桌子做決斷的那一幕,更是料定了,這次舉事,結果定然是失敗。
其實,這種直覺自打他春上在興州見到現在大宋西北軍的掌門人吳曦的時候就有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吳曦在這件事情上並不是像表面上那樣的動心。
可惜,沈復只是大宋樞密院轄下的金夷室的一個小頭領,朝堂上的事情,他看不通透,更加不清楚,吳曦回到蜀地執掌西北軍的一番爭鬥。
他只知道,憑着幾千業餘的壯漢勞力,就想拿下整個關中,那絕對是無疑於癡人說夢。
可是這個時候,作爲聯絡人,沈復已經在這件事情上沒了任何的話語權。
自打吳曦將自己的心腹之將褚青派到長安的時候,他的作用就已經完了。
所以,沈復覺得自己活的可悲,明明自己花了近十年的心血,謀劃的一件大事,到了最後關頭,自己卻成了一個局外人,只能看,不能說,說了也不起作用,也不會有人聽,因爲現在那羣人已經快要陷入瘋狂了,褚青想着建立功績,這樣吳曦在蜀地就更加的有威信了,有了威信,吳曦可以自然而然的將整個西北軍掌控在自己手裡,而這些世家,他們只看到了舉事成功之後的巨大好處,卻忘了,往往嬌豔的花朵,常常帶着劇毒。
沈復迷茫的看着朱雀大街的行人,他開始迷茫了。
“或許自己不該這麼自私,爲了自己心中的執念,將這些世家騙到局中來,過不了幾日,整個長安陷入戰火的時候,死難的百姓,定然也會怨恨我吧?”
沈復想着,可是也知道,到了這個份上,自己只能硬着頭皮往上頂,再也不能退縮了。就算是死,他也沒了退路。
走到大唐酒莊的時候,沈復停下了腳步,他忽然想了起來,原來沈家除了自己還有一個血親,雖然,她已經不再承認和沈家有什麼瓜葛。
沈復報上了自己的名號,說是求見沈默娘,可是讓他驚詫的是,夥計告訴他:“沈默娘不在!”
“默娘不在?”
沈復有些迷惑,實在是想不通自己這個生性聰穎、性子要強的姑姑,這個時候,能到什麼地方去。
“不過沒在也正好,沒在長安,去了別處,正好可以避開這場兵禍,我沈家,就算沒了我,可還有你,這血脈,終究斷不了、斷不了啊!”
沈復隨意走着,隨意的想着,這一刻,他的心裡真正的不再有牽掛了。
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到最後是生還是死,他都不再有牽掛了,元寶走了,默娘也沒在長安,這個古老的城池之中,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成爲他的羈絆了。
“既然整件事情是由我沈復而起,那麼不管怎樣,我沈復也要親眼看着它落幕!”
沈復仰天長笑,笑的很是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