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中,清清冷冷,隨着天空中無力的夕陽隱沒到西山之後,諾大個城市之中,就更加變得蕭瑟了。
夜風,吹着枯柳簌簌作響,天空中飄零着的葉片,像蝴蝶,又像蝙蝠,隨風而舞,直到之後,又回到樹葉的身份,落在巷子的深處,沙沙聲裡,尋常百姓家院的看門犬不免要吠叫幾聲,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街邊的商鋪,也都早早關門,白日的繁華,到了這個時候,也只有幾家酒肆以及西湖邊的青樓水榭依舊熱鬧,依舊有着王侯子弟,醉生夢死期間,借酒澆愁,借酒尋歡`````
西湖邊的酒味,並沒有讓帝國的精英沉醉其間,恰恰相反,在城南內城之中,帝國的決策者們,夙夜難眠,就連往日裡他們最喜歡的西湖歌舞,也都銷聲匿跡許久。
沿着御街,往大內宮城而去,遠遠的可以看見鳳凰山的身姿卓越,宮殿樓閣,遍佈其間,這裡是宋高宗趙構定都臨安之後的皇室居住地,然而時光匆匆,鳳凰山的山水之佳,不僅僅是皇帝一人的居所了,在山麓連着西湖的一片風景絕佳的區域,豪宅一座連着一座,大宋的權貴之家,大多居住其中。
可是這裡的沉悶和壓抑,卻似乎比御街兩側,爲生計發愁的普通百姓家更加的濃重。
丞相府內,韓侂冑、陳自強、蘇師旦三人低頭細語,只是大多數時間,都是陳自強、蘇師旦在說,而韓侂冑沉默不言,偶爾,韓侂冑說幾句話,然後又靜坐不語,一改往日的風範。執掌大宋權柄的他,臉上的煩惱和愁怨,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
蘇師旦和陳自強圍繞着叛將吳曦、北伐大業以及晉王顧同三件事情爭吵了半天,不過商討來,商討去,也沒有誰可以說出一個章程出來,到最後,兩人又暗中出言攻訐,聽得韓侂冑莫名的心煩。
“夠了,要是再吵,全部給我滾出去!”低沉的音調,突然而至,將蘇師旦和陳自強嚇得連忙退後,兩人不知是默契還是恐懼,面對發怒了的韓侂冑,竟然不再言語。
韓侂冑怒色滿面,看了眼蘇師旦和陳自強之後,搖了搖頭,知道靠着這兩人商討事情,就是商量到天明,估計也沒戲,於是沒有理會驚若寒蟬的二人,而是朗聲對着守候在外面的管家說道:“拿我的名帖,邀請御史大夫沈繼祖,左右正言李沐、劉德秀,知樞密院事許及之,立刻到府議事。”
恭候在議事廳外的管家應了一聲之後,就悄然而去,不到一刻鐘,收到韓侂冑邀請的四人,立即趕着夜色匆匆而至,等進到議事廳,看着一臉惶恐的陳自強、蘇師旦後,沈繼祖、李沐、劉德秀、許及之四人都意識到,今夜之議,可能是兇險萬分的。
四人恭恭敬敬的拜見過韓侂冑,然後就各自做到陳自強和蘇師旦之後,看着是尊敬韓陀胄絕對心腹的二人,其實又何嘗不是害怕韓侂冑發怒,坐得遠一些,可能要安全一些,估摸着四人心中,都是這樣想的。
四人坐定,韓侂冑不發話,議事廳又陷入靜謐,絕對的安靜,讓所有人心頭煩悶不堪,不過韓侂冑坐在上首,誰也不敢問話,就連呼吸聲,也儘可能的控制。
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韓陀胄終於擡起了頭,看了一眼此時落座在自己面前的幾人,他說道:“你們都是本相的絕對心腹,有些事情,外人面前不好說,所以連夜把你們叫過來,就是想讓你們給我出出主意。”
開場白之後,韓侂冑繼續說道:“吳曦已經押解到了錢塘驛多時,明日正朝,天子坐堂,勢必要審理吳曦,我已經接到密報,錢象祖、史彌遠、楊次山幾人,打算在朝會之上,聯袂上奏,請皇上罷黜本相,事情緊急,我們必須拿出一個章程出來應對!”
吳曦的事情,蘇師旦等人都是知道的,畢竟當初是吳曦走的韓侂冑的路子才脫離臨安回到巴蜀練兵的,後來又是因爲韓陀胄的縱容,吳曦才漸漸坐大,以至於後來密謀叛蜀,做出投降金國的大事,現在吳曦兵敗,被押解至臨安,可以想象,和韓侂冑敵對的錢象祖、史彌遠等人,勢必要用此作爲理由來攻擊韓侂冑````
韓侂冑雖是深的聖寵,可是要是真的和叛逆之臣有聯繫,恐怕寧宗趙擴也要發怒,一旦韓侂冑被貶`````想到這裡,蘇師旦、陳自強等人,全部心頭一顫,他們不禁想到當年趙汝愚和朱熹被排擠出朝廷之時的慘淡情景了!
沒有人願意像敗家之犬一樣讓人趕出臨安,得風順水,依靠着韓侂冑作威作福的幾人,更是沒有人願意韓侂冑這棵大樹倒了,他們是韓黨,他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跟着韓侂冑一條道走到底,一榮俱榮,一枯俱枯!
危機面前,所有人都開始想辦法,過了一陣之後,當年上書寧宗,直言攻擊朱熹言行不一,霸佔尼姑,以權謀利,私相授受,詆譭聖德的沈繼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沈繼祖先向左右看了眼,然後又注視着韓侂冑說道:“相爺,吳曦之事,雖說是個意外不測,但是當初舉薦他進蜀的人,畢竟是您,現在吳曦兵敗被俘,巴蜀危機以解,是以相爺不用擔心聖上會將您罷黜,況且臣這裡還有一計,可變被動爲主動,化解明日朝堂之上錢象祖等人的攻擊!”
沈繼祖一面寬解着韓侂冑的情緒,一邊又繼續進言道:“明日早朝,相爺可當朝向陛下請罪,擔下當初舉薦不明的罪過,並主動請退,如此,後面錢象祖、史彌遠要想在攻擊您,必然沒有了力度,相爺聲淚請罪之下,陛下定然不忍罷黜您離朝,然後我等諸人,在集體上書,請奏聖上只需罰俸以作懲戒,這個危機,必然會迎刃化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過一些日子,這件事情,一定會消失在朝野之中。”
韓陀胄靜靜聆聽着沈繼祖的話,當聽到主動請罪之時,他的心頭火氣立刻竄了起來,正欲罵沈繼祖白眼狼之時,又聞聽後話,心頭,也慢慢的開解,然後,略微一思考,便覺得沈繼祖言之有理。
“繼祖所言,甚有道理,本相明日,就權且演上一出苦肉計,等到吳曦這件事情過去後,哼,錢象祖、史彌遠、楊次山這幾人,本相一定要讓他們好看!”危機化解,韓侂冑緊張的心思也放鬆了下來,加上有了應對之策,他就立刻恢復本來面目,心中,也已經開始想象如何整倒錢象祖、史彌遠等一干主和派的大臣了。
正當韓侂冑心思漸漸高興之時,知樞密院事許及之卻並不覺得明日的朝會會那麼簡單的渡過,左思又想之後,許及之爲了前途和官位,不得不站出來給韓侂冑潑一盆冷水,“相爺,明日朝會,恐不簡單啊!”。
“及之此話怎講?”韓侂冑看向許及之。
“相爺,如果臣沒有猜錯的話,明日朝堂之上,吳曦的事情,只會是一個開端,但是依着錢象祖等人的心思的話,肯定不會將吳曦作爲扳倒相爺的籌碼,臣想,錢象祖必然會再提北伐之事,江淮戰場,諸路大軍節節敗退,定然要被捅出來,還有,還有晉王佔據巴蜀`````”許及之越說,聲音越小,到後面,幾近含糊,因爲他看到韓侂冑的臉色,瞬間變得青黑,怒氣高漲,更勝先前。
蘇師旦惱怒的看了眼許及之,意思是他話說多了,正當蘇師旦想要責斥許及之幾句的時候,卻聽到韓侂冑咬着牙關,冷冷的問道:“及之,你卻來說一說,要是真的讓你言中了,那麼本相該怎麼去應對?難道也是一力承擔,請辭於聖上面前嗎?”
韓侂冑清楚,如果錢象祖等人真的將吳曦叛蜀,江淮慘敗,晉王佔據巴蜀,意圖不明這幾件事情捅出來的話,那麼即使明日朝堂之上不死,怕是也要脫層皮。縱然不想看到這將成爲事實,但,韓侂冑不敢賭,所以,再惱怒,他也得向許及之詢問應對之策。
許及之明白,如果還說讓韓侂冑一力承擔之類的話,無疑會死的很慘,想了半天之後,許及之狠下心思,對韓侂冑答道:“爲今之計,要先下手爲強,江淮戰場的敗績,是前線諸將指揮不力,郭倪、趙淳、皇甫斌等諸將自當承擔罪名,屆時,相爺請奏將葉適、丘崈(chong)、薛叔似等人提拔任用,量來主戰派也要站在相爺身邊,如此,朝堂之上的反對力量必然會小一些;至於晉王佔據巴蜀的事情,這,這自然是因爲北伐大業需要,誰讓吳曦的叛黨還在蜀地作亂呢?”
聽完許及之的話,韓陀胄算是明白了,許及之是讓他自砍手臂以自保,將前線心腹之將主動請換,在用前線指揮權拉攏主戰派力量,減弱朝會上的反對者;而顧同派兵佔據巴蜀的事情,也不得不撒謊,用吳曦叛黨依舊存在來作爲藉口`````
“可是這樣不就是幫着顧同佔據巴蜀爭取時間嘛?”
韓侂冑心中苦笑一聲,直至現在,他才明白,當初讓顧同南下容易,可是要讓人家退出去,卻難辦了。而爲了自己的地位,卻還不得不爲顧同說好話。
“相爺,晉王的事情,可徐徐圖之!”生怕韓侂冑糾結顧同的事情,許及之只好再次出聲勸導。
“我知道了。”韓侂冑點了點頭,就讓蘇師旦等人早些回府歇息,以養精蓄銳,應對次日朝堂上的戰鬥。
蘇師旦等人走了,可是韓侂冑卻難以睡去,他的心中想了很多,到了最後,全部思緒,全部都化作北伐大業。
“爲了北伐,顧同,你可別辜負了我啊!”
深夜,一代權相韓侂冑喃喃自語,語氣之中,盡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