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與陳婆二人,車馬勞頓,終於在月底前到了京城。
京城之中處處繁華,與青州府很是不同,可兩人誰都無心去看。陳婆子一路上能囑咐的話,都已經說了遍。可臨到分別時,還是老淚縱橫的握着玉珠的手,不肯放:“姐兒此番入了宮,一定要謹言慎行,千萬彆強出頭。我去伯府等着姐兒,到時候咱們一起歸家去。”
這個伯府指的是東陽伯府。馮家在京城中可沒什麼相熟的人家,只有曲夫人唯一的女兒,馮妙,也就是玉珠的姑姑,嫁給了東陽伯府的一個庶子。所以在甄選結果未出來前,陳婆就借宿在他家。
玉珠來不及安慰,只點了點頭,就在催促之下隨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入了宮。
樑朝的皇宮修建的大氣磅礴,盡顯天家威嚴。入選的小姑娘們都是十三四歲活潑的年紀,初進了皇宮看什麼都新鮮,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玉珠的心思卻不在這上,只安安靜靜的垂頭立在一旁,滿心想着如何才能落選歸家。這一幕卻被一個老嬤嬤看在了眼裡,默默的點了點頭。
此次入宮參選的女子人數衆多,少說也得有五千。不一會兒就有太監將她們按年齡分組,每百人一組規矩站好。負責此事的嬤嬤們只粗粗看了看,就將過於高矮胖瘦的淘汰,只這一輪就淘汰了五分之一。站在玉珠身邊的是個面貌清秀的小姑娘,由於個子太矮沒被選上,淚珠子直接就掉了下來。玉珠倒是頗爲羨慕的看着她,恨不得兩人能換換纔好。可她身材曼妙,個頭勻稱,想被淘汰都是不可能的。
第二輪選拔時,就仔細了許多。嬤嬤們仔細查看每個人的五官、頭髮、膚色,甚至是音色,還有儀態。只要有一項不合規定,就立刻淘汰。玉珠皆是無可挑剔,她只能故意壓低了嗓子說話,想顯得自己聲音粗啞,可那老嬤嬤只默默看她一眼,還是給了合格的判定。
選拔過後,又淘汰了一半,剩下的人就算是過了初選了。
此時已經接近傍晚,草草吃過一頓飯後,衆人就被帶回房間休息。要說環境真的不算好,二十個人擠在一張大通鋪上,想睡的舒服些都不行,有不少人都在低聲抱怨。躺在玉珠身邊的少女,看起來羞羞怯怯的,見玉珠一直盯着牆壁發呆,小聲開口道:“這位姐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和我換個位置,我這邊貼着牆,倒能睡得自在些。”
玉珠聞言對她笑笑:“謝謝你,我沒事。”
她一笑那女孩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你長得可真好看,我叫葉兒,姐姐你叫什麼?”
“我叫玉珠。”看着那女孩兒羞紅的臉,倒讓她想起了同樣靦腆的玉琳來,也不知家裡人現在都好不好。
一夜無話。
第二日也算是終選。太監們拿尺子細量少女們的手足,合格者再由宮娥們引進密室,讓有經驗的老嬤嬤“探其乳,嗅其腋,捫其肌理,察其貞潔。”不光要皮膚細膩,連一絲傷疤也不能有。
饒是那老嬤嬤見慣了無暇的胴體,玉珠紅着臉褪下衣衫後還是讓她大爲驚豔。老嬤嬤不動聲色的衝一旁的宮女點了點頭,那宮女快步出了房門,對另一個品級更高的嬤嬤小聲回稟。
那嬤嬤板正的坐在檀木椅上,看着六十出頭的年紀,一身棗紅色福紋褙子,屋中衆人皆對她恭敬非常,她聽了宮女的回稟略點了點頭:“那這些時日你們就多看着些,樣貌身段再好,也比不過品性要緊。娘娘那離不得人,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宮女彎腰道:“奴婢省得,萬嬤嬤慢走。”
玉珠就這麼稀裡糊塗的通過了選拔,剩下的人不到五百,每日裡不幹別的,只學習宮中的規矩。
這些規矩可不是鬧着玩的,半點兒錯不得,做錯了或做不好就要挨藤條。教導她們的嬤嬤又格外嚴格,今日練了一上午的舉托盤,所有人都胳膊痠痛,去吃午飯的路上都沒有精神頭。
迴廊上有一個年歲大的嬤嬤,費力的提着一桶水。可看她穿着打扮就知道沒有品級,有那嘴上刻薄的還道:“你看她,這麼大年紀了還要幹力氣活,也不知道是怎麼混的。嘖嘖,咱們可不能這樣。”
厚道些的雖然不嘲諷,可自己胳膊都痛的擡不起來,又哪有閒心幫別人呢。
玉珠卻看不過眼,要讓她看着陳婆幹這些她得心疼死,更何況這嬤嬤看着比陳婆年紀還大。三兩步就走過去幫忙,玉珠容貌出色,學東西也快,常被教導嬤嬤誇獎,自然有瞧她不順眼的,這會兒就陰陽怪氣的說:“就數她能耐,剛纔肯定是偷懶了,否則還能沒事?我現在可是筷子都拿不起。”
玉珠懶得和她拌嘴,只當沒聽見,低頭問那嬤嬤:“我幫您,要提到哪去?”
老嬤嬤和善一笑:“遠着呢,我怎麼好意思麻煩你,你幫了我我也沒法報答,白耽誤了你吃飯。”
玉珠卻是不撒手:“我吃飯快,幫您提過去也來得及。”
老嬤嬤忽然笑開了,把水桶搶過來往地上一放,那豪邁的樣子,哪還有半分剛纔的費力,拉住玉珠就道:“好姑娘,跟我來。”
老嬤嬤健步如飛,玉珠滿臉茫然的被她拉着走,還道:“水桶,水桶還沒拿。”可回頭一看,早有小太監收拾好了。
這一路上見到她們的太監宮女皆恭敬行禮,玉珠心中一突,這老嬤嬤到底是什麼來頭?直到被拉到了毓鳳宮門前,玉珠才急忙道:“嬤嬤,這是太后娘娘的居所,咱們進不得,還是快走吧。”
老嬤嬤一笑,對她溫聲道:“我姓萬,就是跟在太后娘娘身邊伺候的。你且在這等一等,我先進去回稟。娘娘慈和,一會兒叫你進去你也別怵,好好答話就是。”
太后?
可不等她發問,萬嬤嬤就轉身進了殿中。毓鳳宮中的宮女太監們,倒是規矩的很,聽了她們二人的對話也不好奇打量,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做着自己的差事。
玉珠一個人呆愣的杵在高大殿門前,冷風一吹纔回過神來。不管是福是禍,總要先應對過去。
過了片刻,就有年輕的宮女引着她進了毓鳳宮,她一生的改變也從此開始。
一進殿門,玉珠就聞到淡淡的檀香氣,想來太后是個信佛的。殿中燒着地龍,暖融融的,可她卻是半點不敢放鬆。進了裡間就見上首坐着一位身穿深藍色金鳳袍的婦人,玉珠不敢多看,直接跪下行禮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她心中有些慌,跪的又快又急,可膝蓋卻並不怎麼疼。殿中鋪設的寶藍色松鶴延年紋樣的長絨地毯,軟極了,明亮的配色襯的屋中都亮堂起來。玉珠心想,天家可真是富貴,這樣漂亮的東西也拿來踩。
一道蒼老的女聲道:“起吧,走近些,擡起頭讓哀家瞧瞧。”
玉珠只怔了一瞬,就照着吩咐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步。雖然宮中規矩不得直視貴人,可這是太后娘娘自己吩咐的,她也不算做錯吧。
太后的容貌保養的甚好,倒比聲音要年輕許多,看着不過五十多歲的樣子。圓臉大眼,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采。玉珠只粗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去,怕惹得貴人不悅,只敢看着她繡鞋上的珍珠。那珍珠又圓又大,做簪子都是頂好的,居然只鑲在鞋上。
蕭太后也將玉珠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遍,滿意的點點頭,偏過身去對萬嬤嬤道:“模樣確實長得周正,與誠王般配。”
“那可不是,奴婢可不敢唬娘娘。”
太后笑着睥她一眼,對玉珠道:“哀家聽萬嬤嬤說你是個沉穩仁義的孩子,我有意讓你到誠王府去伺候,我那孫兒與旁人有些不同,可也是個好孩子。”說到此頓了一頓,深深看了玉珠一眼:“哀家可許你一個側妃之位,但你也千萬不要辜負了哀家,你可明白?”
玉珠越聽心越往下沉,太后看着慈和,可上位者就是上位者,問的不會是願不願意,而是明不明白。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既如此還是少給自己找不痛快。
玉珠立即跪下,恭敬道:“奴婢明白,多謝太后娘娘恩典。”
這樣的乾脆利落倒是很讓蕭太后滿意,放軟了聲音道:“起來吧,是個伶俐的。既如此哀家再賞你個恩典,聽聞你是青州府人?”
“是,奴婢家在青州府。”
“那你在京城可有相識的人家?”
“奴婢的姑姑嫁到了東陽伯府。”
蕭太后不假思索道:“那哀家下一道懿旨,你去你姑姑家待嫁吧,左右在這宮中待着也是沒意思。”
說罷就示意宮女領着玉珠出去,玉珠有些猶豫,說來說去她還不知道太后究竟讓她嫁過去做什麼呢,想開口詢問,又怕失了禮。
蕭太后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擡手道:“去吧,哀家乏了。其他的萬嬤嬤自會告訴你。”
毓鳳宮的一處偏殿中,只有萬嬤嬤與玉珠兩人。
萬嬤嬤頗爲自然倒了兩杯茶水:“喝吧,紅棗茶對女子好。”
玉珠沉默的接過茶盞,等待她的下文。
“你不願意?做誠王的側妃不比留在宮中伺候人強?多少宮女打破腦袋都求不來的好事。”
玉珠抿了抿脣。她又不傻,當然知道親王側妃的分量,也不是不願意,只是有些不甘心。留在宮中做個小宮女,苦雖苦,可還有個盼頭,總有被放出宮歸家的一天。如今,只怕是一輩子都要被困在小小後院了。
萬嬤嬤也不看她,只盯着被中沉浮的紅棗道:“我進宮粗算也有五十載了。我命好,跟了娘娘沒遭過什麼罪,多少與我一同進宮都女子都早就化作了白骨。你既入了宮,就該明白什麼叫做身不由己。”
玉珠聽出了她語中的悲哀,起身福了一福:“奴婢感激太后娘娘與嬤嬤的恩德,我不是不識好歹,只是放不下家中的父母。”
萬嬤嬤嘆了口氣,拉着她坐下,小聲道:“我奉了娘娘的旨意去挑人,既然你合適,那就是你的命。不指望你感激我,只不過你也別怨我,我打聽你的時候才知道,坤寧宮早遞了話,指名要你到浣衣局去。我不知你怎麼才進宮就得罪了於皇后,可你要明白,是太后娘娘救了你。除了她老人家,別人誰也不敢違背那一位的意思。”
玉珠聽的一怔,又想到了點心鋪中遇到的小姑娘。開口問道:“請問嬤嬤,皇后娘娘膝下可有公主?”
“嘉祥公主是皇后的親女,你竟是得罪了她?”
玉珠猶豫的點點頭:“好像是這樣。”
“所以我才說你這孩子命好,嘉祥在陛下那都很是得寵。不過你也別怕,得罪了她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只要你辦好了娘娘交代你的,自然會護你到底。”
如今玉珠只有這一條出路,自然要抱緊毓鳳宮的大腿。表完忠心又道:“還請嬤嬤明示,我究竟要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