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萬氏是個火爆脾氣。
可今日來了月桂宮, 她卻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直到此時忽然起身,打了馮玉珍一巴掌, 誰都沒有想到。
這一巴掌打得狠極了, 馮玉珍被打的頭都偏了過去, 捂着紅腫的臉頰, 茫然的看着她。
“這一巴掌, 是替你姐姐打的。你從小到大,她對你的照顧、疼寵真是餵了狗,我都替她不值!”
“母親......”馮玉珍嚇壞了。小萬氏雖然脾氣不好, 可也只是嗓門大、嘴皮子不饒人。對馮玉珍這個家中最小的孩子,別說動手了, 連大聲都不曾有過。從來都是萬般遷就, 說是溺愛也不爲過。
可今日馮玉珍話音還未落, 小萬氏就擡手,又是一巴掌抽到了她臉上, 神情冷漠道:“這一巴掌,算是你還清了我與你父親的養育之恩。從此你是生是死都與我馮家再無瓜葛,我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玉琳,我們走吧。”
在入宮之前,馮玉珍也設想過家人的反應。
二姐軟弱、母親是個紙老虎, 自己大不了就是被父親和哥哥訓斥一頓罷了。比起自己得到的, 這些不算什麼。
可如今, 家裡人竟是爲了這事, 要與自己恩斷義絕嗎?怎麼會這樣......馮玉珍怎麼也想不通。
出了月桂宮, 玉琳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猶豫道:“母親,玉珍不懂事, 您彆氣惱。咱們去看看大姐?”
小萬氏腳步一頓,忽然蹲下身,捂臉哭了起來。
她穿着大梁一品誥命夫人的朝服,卻哭的像個孩子般委屈又無措。
“我沒臉、沒臉去見玉珠!她每次見了我,只說一切都好,可我不瞎,我看得出我女兒她委屈啊!她爲了家裡人,一個人咬牙撐着。到頭來玉珍卻做出這樣的混賬事......我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玉琳愣在原地。
不禁想起記憶中那個鮮活的姐姐,和現在昭純宮中了無生氣的淑妃娘娘。她不是玉珍那樣的小姑娘,她也嫁了人,知道一個女人過得好與不好,其實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只是他們都選擇了假裝不知,說到底是他們太自私了。
馮家人對不起馮玉珠。
柔昭儀的事,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後宮議論紛紛,但大家誰都沒猜對。
陛下給了馮玉珍位份、賜給了她華美的月桂宮,可卻一次也沒再去過,就像是沒她這個人。
玉珠從知道這件事起,一直都很平靜,沒哭沒鬧、甚至連脾氣都沒發。
青葉卻氣的紅了眼:“姐姐,你心裡難受就哭出來,這樣憋着更是憋壞了身體。你處處爲他們想,可他們誰想過你!陛下、陛下真是......怎麼偏偏是玉珍小姐。”
玉珠摸了摸她的頭髮:“傻姑娘,我到如今還有什麼可難受的呢?”
心傷着傷着,早就不覺得疼了。
她藏着那毒一直沒吃,是在等劉淵。
等見他最後一面,也等他來給自己一個說法。
可轉眼一月過去,玉珠的病症越來越嚴重,劉淵還是沒來。
倒是等來了帶着旨意的江舟。劉淵下旨冊封淑妃馮氏爲皇貴妃。
江舟笑的很是討好:“奴才給皇貴妃娘娘賀喜了。”又道:“陛下近來事忙,在太極殿處理政事,顧不上後宮,才讓奴才先過來。柔昭儀那事......陛下那日喝多了,這才、他嘴上不說心裡也後悔呢。不敢來見娘娘,怕您氣惱。若不是您的親妹子,陛下連份位都不會給的。”
他說來說去,見玉珠也不吱聲,只淺笑着看他。看的江舟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剛要告退聽玉珠清聲道:“勞煩江公公轉告陛下,我這昭純宮請他再也不要來了。我怕看着噁心。”
江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滿屋子宮人誰都不敢出聲。
江舟愁都要愁死了,這話該如何對陛下回稟?
他輕悄悄的邁進太極殿,只盼着陛下千萬別問他。要不然欺君是罪,如實說了更要遭殃。
可事不如人願,劉淵扔下手中的奏摺,問道:“她怎麼說?還在生氣呢?”
江舟臉皺得像個苦瓜,小聲道:“娘娘還在氣頭上,讓您、讓您別再去昭純宮了,說看着噁心。”
劉淵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嚇得江舟腿腳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半晌才聽他道:“把柔昭儀叫來。”
柔昭儀復寵了。宮人們又有了興頭:“我說什麼來着?哪有男人不愛鮮嫩的,分明就是更中意柔昭儀。爲了安撫馮娘娘,才封了她皇貴妃的位份,昭純宮陛下都多久沒去過了。”
“畢竟是多年情分,陛下念舊情。那可是皇貴妃啊,這位置姜貴妃盼了多少年,不也沒坐上,馮娘娘也該知足了。”
而被人唸叨着的玉珠,此時正在看一棵梨樹。
她從住進昭純宮,這麼多年了,從沒折騰過院子,只讓宮人在這栽了一顆梨樹。如今花開的正好,可她怕是等不到梨樹結果了。
自從那日江舟來過之後,玉珠就服了毒。
近日已經開始嘔血,她自己心中明白,時日不多了。
她屏退衆人,坐在院中的貴妃榻上,自己拿着一壺梨花釀,自斟自飲。
酒勁兒上頭,微醺的感覺,讓她有些開心。
一時興起,竟想要爬到梨樹上去看看。小時候玉珠是個皮猴子,上樹不在話下。可多年沒做過這些了,動作生疏,再加上喝了酒,一下沒抓住,就墜了下來。
她閉上眼睛,以爲要跌到地上了,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阿圓,你想摔死自己嗎?”
程明義如今手握重兵,早不是昔年那個毛頭小子了。身穿一身玄色暗紋錦袍,頭戴白玉冠,氣勢非常。
可看向玉珠時,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還是溫柔明亮的。
他攬着玉珠,蹬着樹幹一躍而上,兩人就坐在了樹上。
樹枝一陣搖擺,花瓣翩翩散落。
梨花雨中豔麗的女子笑面如靨,她一身素銀衣裙,額間也繪着盛開梨花,就像是此間的精魅。程明義看的出神,輕咳一聲道:“你又不是小孩子,好端端的爬樹幹嘛?”
玉珠帶着醉意道:“我想站的高一點,看看高處能不能望到家。”
程明義聽她說着酒話,無語笑道:“永年候府在北面,你站這哪能看到?”
玉珠小聲重複:“侯府?”又搖了搖頭道:“我不看侯府,我想看我家。青州府的家,我家的那個小院子。”說着說着一滴淚就落了下來,程明義依然像舊時一般,見她落淚就手足無措。想伸手幫她去擦,又怕弄花了她精緻的妝容。
就在這時,玉珠又咳了一口血出來。她卻像毫不在意一般,隨手去擦,擦的脣瓣更加豔紅妖冶,美的驚心動魄。
程明義卻握緊了拳。他是知曉了馮玉珍入宮的事,不放心纔來看看。哪知道玉珠竟然吐了血。
他一把握住玉珠的手腕道:“阿圓,我帶你走,我們不在這活受罪了。他媽的什麼鬼地方,好端端的人,怎麼、怎麼就......”
“我要死了。”玉珠笑着,對他說出這話。
程明義卻覺得一瞬間,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冷的他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什麼叫要死了?
玉珠細白的手指撫上他的眉心:“你別老皺眉了,都有紋路了。”
“玉珠,你剛纔的話什麼意思?你病了嗎?宮中不是有太醫,你讓他們來給你治病啊!怎麼會要死了呢?”
他的焦急讓玉珠有些不敢面對:“沒用了,我服了毒,縱使華佗來了也晚了。這樣活着也沒意思,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你快回去吧,讓人看見你在這不好。”
程明義沉默了好半晌,忽然俯身吻上了她冰涼的脣瓣。這個吻很輕,還不等玉珠推開他,他自己就先抽身離開。
他抱着玉珠落到地上,神色認真道:“阿圓,你等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青州府去,就這幾日,你一定要等我。”
說完就大步轉身離開。
“矮子!”
程明義停住腳步,卻沒回頭。
玉珠嘆了口氣:“你好好過,我真的沒事。”
“你少廢話。”他死死的握住拳頭,才能忍住聲音中的哽咽。從屍身血海中拼殺出軍功的大都統,身中數刀也一聲不吭的程明義,此時卻淚流滿面,所以他不敢回頭。
程老將軍早就賦閒在家,程明義的大宅子他也住不慣,兒媳天天哭喪個臉,精神越發不正常了。不是折磨丫鬟,就是摔摔打打,看着就鬧心。所以只自己在京郊買了個小院子,沒事兒的時候侍弄些花草,倒也逍遙自在。
他拿一塊兒白布小心的擦着一片蘭花葉子。聽門口有動靜,回頭見是兒子來了,帶上了笑意道:“你小子又來老子家蹭飯?”
“爹,我想殺了皇帝。”
程老將軍被嚇得直接扯斷了那片蘭花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