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6章 還有後來人（4k）
中芯掌門人辭任。
這個消息儘管是在美國宣佈，還是很快就在深夜襲擊了國內的半導體行業。
不論是振臂一呼，帶動人才和資金奔赴內地，還是猛追國際水平，成功縮短半導體技術差距，張汝京都竭盡所能的做到了他能力範圍內的最好。
從2000年到2008年，中芯先後克服了資金、人才、設備、技術等困難，陸續建成250、180、130、90nm等生產線，成爲全球前十大晶圓廠。
儘管這期間遭遇了DRAM週期下行、被臺記訴訟等挫折，但只要張汝京這位領軍人物還在中芯，便如同定海神針般讓人對公司的發展有信心。
然而，隨着兩家公司的又一次和解，這一晚的消息多少讓人不寒而慄了。
方卓夜裡的電話時不時響起，他感受到了很多人的疑慮、困惑、震驚，這裡面有同行、有領導，也有中芯和冰芯內部的高層。
這個事是如何發生的？
會產生什麼影響？
因爲是突如其來，方卓一時間也只能從旁觀的角度表達自己的看法，中芯在與臺記的糾纏始終處於下風，上半年就有來自美國法院的壞消息，這次……這次確實壞的有些擊穿了預計的底線。
方卓安慰了一些人，也被一些人安慰。
黎明時分，他和緊急開完會議的江上洲通了個電話，一方面是聽了聽中芯的臨時處置，另一方面也是表態支持中芯的未來發展。
之前中芯引入新的資方，方卓持股5%，和大唐電信都已經是股東。
天亮之後的電話更多，媒體的採訪通過不同的渠道飛到面前又被統統婉拒。
“你這晚上沒怎麼睡，現在再眯一會。”蘇薇見到方卓的電話清靜了會，如此說道。
“不睡了，小劉的車已經在下面了，市裡有個會，想聽聽我的想法。”方卓搖搖頭，“給我衝杯咖啡吧。”
蘇薇皺了皺眉卻沒反對，知道今天屬於特殊情況，只是在衝好咖啡後說道：“公司那邊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看看的？”
“永科地產約好了要過來，要看新總部的設計方案，正好你也可以看看。”方卓沉吟，“易科的事我在路上安排，只有一個會議比較重要，我推到明天，還有就是去香江看晨星上市的瑣事。”
蘇薇微微點頭。
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適可而止，也別那麼大壓力。”
從昨天晚上知道消息到現在，她最能見到方卓臉上的凝重。
“我其實倒沒那麼多壓力，這畢竟還是中芯的事，我的持股只是對張總和江博士他們的支持。”方卓搖搖頭，“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現在最重要的反而是以後怎麼辦，這個‘後張汝京’時代要何去何從。”
蘇薇問了句：“何去何從？”
方卓嘆道：“是啊，何去何從。”
……
張汝京是內地半導體行業的領軍人物。
儘管如今有後起之秀冰芯在晶圓廠的製程工藝上反超一步，但張汝京浸淫行業數十年，以一己之力推動了內地產業的進步，有着極高的聲望。
這種專業背景和資深經歷的聲望是方卓所沒有的。
也因此，在張汝京從美國飛回申城的一天時間裡，方卓見證了中芯內部一種發自內心的惶急，不同派系的資方和員工不約而同的發出一個疑問，中芯該怎麼辦？
當張汝京落地，中芯的方案也就在他的認可下出爐，江上洲將會以獨立非執行董事的身份出任中芯國際董事長，平衡各派勢力，安撫內外情緒，CEO則是邀請王寧國博士接任。
江上洲不用說，當初中芯落地申城便是他在其中發揮很大作用，也一直以來深受各方信賴，尤其，他本身的行政背景也能平衡來自上面的思慮。
至於王寧國，他的經歷和張汝京有些類似，內地出生，寶島長大，美國留學，在半導體產業有着豐富的經驗並最終回到內地發展半導體產業。
只是，他更擅長的是材料和設備領域。
從05年到07年，王寧國擔任了華虹集團的CEO，然而，在多重複雜因素的影響下，華虹一條12英寸生產線被擱置之後，他黯然離開華虹。
因爲華虹就在申城，江上洲對王寧國十分熟悉，也相信他的能力，這次便是力薦這位在海外有過輝煌履歷的職業經理人出任CEO。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便是，王寧國可以獲得中芯內部臺系人馬的信任。
方卓對王寧國不熟，但是，這樣的方案既然是由張汝京過目，那可能也就是眼下最適宜的安排了。
僅僅在半天之後，王寧國答應了來自中芯的邀請，願意再次擔任內地企業的掌門人。
又過半天，中芯發佈公告，經過董事會確認，接受張汝京因個人理由的請辭，委任王寧國爲董事會執行董事、集團總裁兼CEO，委任獨立非執行董事江上洲爲聯席董事長。
同時，還有提交給港交所的聲明，張汝京將不再擔任公司代表，江上洲被指定爲公司在交易所的代表，決議即刻生效。
一片紛紛擾擾之中，中芯的反應最起碼很迅速。
方卓第一時間就知道張汝京已經落地申城，但沒有急着去見他，一是本身他有些關聯變化需要處理，二是也想讓彼此都有個情緒緩和的空間。
沒有人會比一手創辦中芯的張汝京在這種時候更爲……
方卓沒見到張汝京之前也不知道他現在是難過還是遺憾又或者是什麼複雜的情緒。
9月6日，也就是張汝京辭任中芯職務三天之後，他給方總打了個電話，邀請來中芯一敘。
傍晚時間，方卓抵達中芯在張江高科的園區，發現張總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憔悴。
“我還以爲會在其它地方見，或者是找個餐廳什麼地方的喝點酒。”
方卓接過秘書遞過來的報紙，卷在手裡，隨着張汝京在中芯的廠區裡漫步。
張汝京看了方總一眼，微微一笑：“我還以爲你上來就會安慰我，沒想到伱這位中芯股東明裡暗裡的先拿我這個前任CEO身份說事。”
“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方卓否認，“我巴不得你帶着中芯在前面擋風擋雨，巴不得冰芯在後面默默發育。”
張汝京走了幾步，說道：“我在華盛頓還真的聽到臺記提到了你冰芯。”
方卓感興趣的問道：“總不至於下一步是起訴冰芯了吧？”
“應該不會，他們是感嘆冰芯發展的很快。”張汝京搖搖頭，忽然問道，“梁孟淞已經在冰芯上任了？”
方卓點頭，冰芯沒有宣傳這一點，但業內也自有消息流出，梁孟淞雖然已經離開臺記兩年，依舊是全球產業裡值得注意的人才，就像是被邀請擔任中芯CEO的王寧國，如此人才的再就業向來很受有心人注意。
張汝京側頭，似笑非笑：“怪不得冰芯的製程技術發展這麼快。”
這是他去年聽說冰芯突破65nm製程就有所疑惑的點。
方卓嚴肅道：“張總，冰芯對一切惡意揣測都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力。”
張汝京看了方總一眼，確實在法律上很嚴謹，梁孟淞直到競業協議結束才露面。
兩人對視，皆是莞爾。
“客觀來說，今年臺記加大與我們糾纏的力度，這可能是與內地半導體發展的速度有關。”張汝京慢慢的說道，“方總，我不是怪冰芯，只是我這半年來的感覺。”
方卓默默點頭，他也感覺有這樣的因素。
“所以，冰芯也需要小心。”張汝京頓了頓，“美國那邊總是會幫臺記的。”
方卓還是點頭，雖說在美國那邊交了些朋友，但產業競爭是一個大勢，恐怕沒法輕易度過。
兩人繼續往前走。
片刻之後，方卓問道：“王寧國怎麼樣？”
“王寧國……”張汝京皺了皺眉，“我這兩天想了很多，中芯已經砍掉DRAM業務，及時止血，他所面臨的環境或許沒有那麼差，最主要的任務是穩住傳統客戶，穩住管理層和員工，而這也正是他擅長的。”
“那幸好還有個王寧國，不然我就要出山了。”方卓笑道。
張汝京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在董事會上就說了，不要怕，走了一個我，還有王寧國，王寧國搞不好，還有方總兜底，所以，千萬不要怕，我說完這話，大家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方卓拿起卷着的報紙，拍了拍左手，遺憾道：“可惜，可惜，之前我應該要個董事席位的，正好能趁着中芯變局也當個聯席董事長。”
“不要可惜，我已經提議了，明年董事會改組，一定要給你留個位置，王院士年紀畢竟大了，你要是想，不用聯席，直接就是董事長雙手奉上。”張汝京又道，“這話也讓董事會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方卓哭笑不得：“就拿我在董事會裡騙掌聲是吧。”
張汝京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出聲：“是希望你這位同氣連枝的冰芯掌門人能在旁邊幫忙照拂，這次與臺記無奈和解，它同樣拿了些股票，按照我的想法，最後實在不行，直接把中芯賣給冰芯得了。”
“但我既不是CEO，也不是董事長，更不是大股東，也只能在心裡想想。”
方卓感受到來自張總的一份悲哀，沉吟道：“你剛纔說王博士擅長‘穩’，想必也能穩住臺記，他還不像你和臺記有過節。”
“這倒是真的，方方面面來看，王寧國確實很適合現在的局面。”張汝京又把話繞回來，“但我沒開玩笑，也真的希望碰見什麼事，你這位冰芯掌門人該出手就出手。”
方卓只是點頭：“那明年還真需要一個席位。”
他算是應下了，一個董事席位當然更方便做事。
張汝京明顯心情好了些，邊走邊聊起今年內地半導體產業的發展。
說起這個話題，反而是方卓更專業了些。
冰芯晶圓製造服務聯盟更清楚國內的產業狀況，雖覺一片棘手，也在艱難的進行嘗試。
張汝京聽的很用心，好一會之後忍不住反思道：“這樣看來，一個框架性的東西還是更有效率，更能幫助上下游，當初你邀請我一起搞這個聯盟，我就應該答應的。”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用跳出來的視角來看，服務聯盟真的在漸漸發揮作用。
“先看中芯接下來能不能穩住局面，度過這一陣，我會和王博士談一談。”方卓先這麼說，然後又說道，“但服務聯盟是個苦功夫，王博士有些職業經理人的意思，可能也看不上這樣的事，就像對你一樣，我也沒法勉強他。”
張汝京默然，這樣的認知很清晰。
王寧國必然會把中芯的發展作爲第一重任，而且，他還不像自己這樣是創始人，決策上會更有顧慮，“十年樹木”之舉容易出現掣肘。
“你當初就應該直接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膊一起搞。”張汝京佯裝不滿。
方卓失笑：“這還怪上我了。”
“你又不是沒幹過這樣的事。”張汝京指的是某次春節專家團隊的事。
“這不，你張總一發話，我立即就出現在你面前了。”方卓無辜的說道。
張汝京剛想再說什麼又放棄了：“算了算了，且看以後，先過了這個難關吧。”
“誰說不是呢。”方卓故意說道，“地球離了誰都轉，你就安享退休生活吧。”
張汝京神色立即嚴肅起來：“閒談聊完了，說正事。”
方卓：“……”
“我和臺記簽了協議，也差不多競業了。”張汝京說道，“現在能幹的要麼是原材料，要麼是光伏，我想着還是原材料更需要人來做，想找你這位富豪拉點投資，你有錢嗎？”
方卓驚愕道：“你這、這就再創業了？”
“不然呢？”張汝京平淡的說道，“真就退休嗎？沒法在中芯，我能幹點什麼就乾點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國內的12寸晶圓全都要進口，我去試試，沒準就能打破壟斷呢。”
“不是，你不休息休息嗎？”方卓忍不住說道，“好歹，咱們也平復下情緒。”
“一邊幹着，一邊平復，先找投資，再找政策，我聯繫了幾個城市，青島那邊興趣很大。”張汝京不只是說說而已，“你那個服務聯盟不是對供應商分級評級嗎？”
他繼續說道：“沒準，未來有一天，我是以一名供應商的身份出現在冰芯和中芯面前。”
方卓沉默了一會，冷冷的說道：“你最好真的行，我不會因爲你是張汝京，不會因爲中芯幫助冰芯完成130nm風險量產，不會因爲中芯輸入了人才，就對你放寬標準的。”
張汝京大笑：“你到底掏不掏錢？”
“掏錢掏錢。”方卓抱怨道，“張總，既然你壯心不已，那我得說，不是所有的投資人都像我這樣好說話，你以後等着吧。”
“張汝京的名字還不能值點錢嗎？”張汝京笑道。
“能幹活，有決心的張汝京確實值錢。”方卓承認這一點。
“幹了一輩子半導體，怎麼能不繼續幹呢？”張汝京收斂了些笑意，喟嘆道，“古人說，馬革裹屍，我也就打算在半導體上幹到幹不動爲止。”
“說話有點喪了，走吧，還是喝酒去，我請你，你要是真去青島，又不知道一年能見幾次。”方卓說道。
“這算是壯行酒嗎？”張汝京應了下來，他忽然又有點想喝酒了，如果真去青島，想要在12英寸晶圓上有所成績，不知又是哪一年的事。
兩人離開中芯，就近找了處地方喝酒。
張汝京談臺記，談國際先進水平，談中芯曾經最近的距離，也談了他此時回顧發展歷史的一些思考。
方卓多傾聽，多喝酒。
不管是張汝京還是方卓，兩人都是很長時間沒有喝醉過，但今天格外有興致。
不知喝了多少，張汝京忽然把酒杯拍在桌上，閉口不言。
許久之後，幽幽嘆道：“終究意難平。”
方卓默默又給他倒了一杯：“還有後來人。”
張汝京看着年輕的方總，展顏一笑，舉起酒杯：“方總，我祝你長命百歲。”
“張總，那我祝你馬革裹屍吧。”方卓說着不吉利的話。
張汝京哈哈大笑。
……
一場大醉。
次日，張汝京卻起的很早，他再次去中芯廠區逛了逛，在上班時間之前猶如八年前一般凝視這片迥異的地方。
或許，還有一天會以一名供應商身份回來的。
人生起起伏伏，美國德州，寶島新竹，內地申城，奔赴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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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志未酬，還在路上。
“張總，你去哪？”一名來上班的工程師瞧見張總從廠區裡往外走，下意識的問道。
張汝京端詳這名年輕的工程師，如果沒記錯，這是今年新進中芯的後來人。
他笑道：“我去搞大硅片，回見。”
工程師愣了愣：“啊？好，回見。”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回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