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炷香的光景,就能到吳家灣了。"不知和尚道:"你應該還記得吧?"
朱嘯斜依在車廂裡,道:"還記得什麼?"
不知和尚道:"記得這裡的花,這裡的草,這裡的樹木,這裡的人,這裡的房屋,這裡的一切。"
朱嘯笑笑,道:"這些大概是永遠也忘不掉的吧。"
他雖然在笑,卻笑的很苦澀。
他看着窗外往後倒退的蒼天大樹,彷彿又回到了年輕的那段歲月。
那段歲月是繁華的,是飄逸的,是青春的。縱使堪堪十載已去,那段回憶卻像劍刃般刻在他的心上,記憶猶新。
他走的時候,道路兩旁還只是新生出枝丫的樹苗,而今,卻好似也老了,樹皮上的裂痕就像是老人臉上遍生的皴褶。
"就在這停下吧。"
不知和尚拉馬停車。
朱嘯從車上下來,看了看坐在前車的不知和尚,道:"黃昏將近,我想一路走過去。"
不知和尚道:"也好。"說完,他就將車轅從馬背上卸下來,一拍馬股,道:"去吧,去尋得你的自由吧。"
健馬一脫繮,便揚蹄長嘶,嘶聲響遏行雲,繞着不知和尚滴答答地走了兩圈,放蹄而去,疾馳如電。
"此等良駒,今日終歸遇上了伯樂,若是馬亦有情,怕也會感恩涕零了。"朱嘯道。
"千里之馬,屈作人駕,也是枉費了它一身的本領。"不知和尚道:"世間豈非也有很多人如同這匹好馬,懷才不遇,空負大志。"
朱嘯仰望天邊,悠悠道:"黃鐘縱然遭譭棄,也遠勝那雷鳴不絕的千萬瓦釜。"
天色將暮,霞靄蒼茫。
朱嘯跟不知和尚的身影都被夕照拉的很長,像一條鞭子一樣拖在地上。
每個人的身後豈非都有一條鞭子,鞭打着每個人的軀體與靈魂,逼迫着我們艱難地生存下去。
"你還有沒有事?"朱嘯忽然道。
"有與無又有何區分,何必固執?"不知和尚道。
朱嘯笑了笑,道:"有些事情只要身在江湖,總是要去做的,若是想的太開,那人生豈非也了無意思。"
不知和尚道:"你覺得我有事?"
朱嘯沒有回答他,只是道:"那個車伕並不是個平庸之輩,像他那樣的人,也不會無故失蹤。"
不知和尚輕嘆了口氣,道:"你看不出他爲什麼要屈爲人下?"
朱嘯道:"想必是受了你的恩情,江湖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別人的恩惠,欠了別人一次情,往往總是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去償還的。"
不知和尚面露微光,道:"也許只因爲他們都是英雄,他們對自己做的事情也都從來沒有後悔過。"
這就是江湖人,江湖人縱然有正邪之分,善惡之別,但他們的行爲處事卻有着自己極端的原則,這種原則在常人看來有時候幾乎是愚蠢與莫名其妙的。
"你以爲他爲什麼會在楚沄沄死後消失?"朱嘯道。
"也許他那時候恰好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誠如你所說,有些事情只要身在江湖,總是要去做的。"不知和尚道。
"楚沄沄豈非死的很蹊蹺?"朱嘯道。
不知和尚垂目沉聲道:"楚沄沄身上並無傷痕,五官也無異常,看上去,既不是被人用兵器殺死,也絕非遭內力震亡。"
朱嘯點頭,道:"不錯,被內功震歿之人,往往會七孔流血,就算掌力拿捏到位,死者眼球也會爆裂扭曲,除非……"
不知和尚接道:"除非是中毒身亡。"
"你已看出?"朱嘯道。
不知和尚道:"平常的毒藥教人致死,多多少少還能看出些跡象,而若是一種毒藥能讓中毒的人渾然不覺,死於十日之後,那便很難看出端倪來了。"
朱嘯脫口道:"十日散?"
不知和尚道:"怕是錯不了。"
朱嘯道:"從碎葉郊外到紅葉湖,只有三日的路程,十日之後才發作,想必在遇上我們之前就已中毒。"
不知和尚道:"也許我們本不該救下他。"
朱嘯在聽着。
不知和尚接着道:"下毒之人既然能巧妙地教楚沄沄中毒,本就可以當場致他死命,又何必投這種慢性的毒藥呢?"
朱嘯道:"難道那人早就算準了這一路上楚沄沄必將遇上我們?"
不知和尚頷首道:"他早就預備了整個計劃,栽贓嫁禍,縱使我們不是凌血的對手,背後還有個只要暗中出手相助,凌血必死無虞,凌血一死,他的目的就已達成。"
朱嘯道:"可惜驕矜自大,偏偏做蛇足之舉。"
不知和尚道:"可惜這人行蹤不定,我們也很難找到他來查問出幕後的兇手。"
朱嘯沉吟着道:"楚沄沄一死,紅葉湖上下必定要與我們反目,難道他的目的僅此而已?"
不知和尚看了看朱嘯,道:"不是與我們反目,他的目的怕是要紅葉湖與你結仇。"他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是不巧攙和進來的而已。"
朱嘯也不禁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沉默着沒有說話。
不知和尚沒有注意到朱嘯臉上的表情,只是道:"你一入江湖,就算是你不想管閒事,也會有人來麻煩你,這些麻煩通常都跟很多人有關聯,他們當然都不願意你好好地活着,
他們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殺你,卻可以借刀殺人。"
這句話說出來,朱嘯不由地看了看不知和尚。
不知和尚道:"爲何要盯着我,我並不是個姑娘家。"
朱嘯摸了摸鼻子,道:"我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不知和尚道:"借什麼?"
朱嘯道:"我先前給你的那柄短劍。"
不知和尚道:"你給了我,那便是我的了,我爲何要還給你。"
朱嘯道:"這把劍攜在身上,難免要惹來殺身之禍,還是還給我的好。"
不知和尚道:"哦?"
朱嘯道:"這把劍是七劍中的一把,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但你知不知道,這把劍從何得來?"
不知和尚當然不會知道。
朱嘯道:"這把劍一直藏在七星潭,是七星潭的至寶,一個叫做花大姑的女人送給我的。"
不知和尚道:"花大姑還有這等本事?"
朱嘯道:"她當然沒有,據她所言,是扈殘霜從七星潭偷來,拖她轉交給我的。"
不知和尚道:"她的話你也相信?"
朱嘯道:"不管相不相信,七星潭爲了這把劍必定要與攜劍之人尋仇。一個人的武功再高,怕也難敵一個家族的圍攻,所以……"
不知和尚道:"所以這把劍還是放在貧僧身上較爲適當。"
朱嘯默然。
他開始把這柄劍交由不知和尚,只是他知道不知和尚也是位藏劍的名家,眼下,他由不知和尚的一句"借刀殺人"陡然想起這柄劍定會帶來歿身之禍,才作此決定。
"我倒有個法子,可以解此禍難。"不知和尚道。
"哦?"朱嘯道。
"我將這柄劍完璧歸還七星潭,七星潭上下想必定會感恩戴德,說不定還會請我喝上幾盅好酒。"不知和尚道。
"這個法子不好。"朱嘯道。
"什麼地方不好?"不知和尚道。
"什麼地方都不好,你一去,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朱嘯道。
"哦?"不知和尚道。
"這柄劍乃是七星潭鎮莊之寶,你既然知曉了這柄劍遭人盜取,七星潭何其難看,臉面何存,必將要殺你而後快。"朱嘯道。
"這句話也不無道理。"不知和尚道。
"所以你還是給我的好。"朱嘯道。
"可惜我還是不能給你。"不知和尚道:"真予不奪,強求易貧,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朱嘯怔住。
"所以,我們還是在此分手吧。"不知和尚道。
夕陽無限,光輝萬丈。
朱嘯停下了腳步。
"你準備去哪兒?"朱嘯道。
"出家人四海雲遊,天被地席,何處不可容身?"不知和尚道。
"既然要分手了,不如我們先去喝上幾杯。"朱嘯道,眼中現出一種落寞的神色。
"既然遲早總是要分手的,又何必在乎這片刻的光景呢?"不知和尚道。
說完這句話,他斂了斂袈裟,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千萬不要目送我了。"
朱嘯還佇立原地,默默地注視着遠方。
不知和尚越走越慢,悠悠地晃悠着,看上去像是漫無目的閒步,但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一處舞坊。
舞坊淒涼,舊舞坊。
門面冷落蕭清,已經沒有了看客。只要一塊破爛的橫匾,幾個失卻光華的暗字,似乎還在訴說着千百年來舞者的悲哀。
不知和尚嘆了口氣,面容蕭疏,慢慢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