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將臨,殿內冷冷清清,照例沒有點燈。法華滅原本親自守在殿外,見了亡月立即作禮,退下。亡月走進殿,就看見重紫斜斜歪在水晶榻上,有點出神的樣子。
長而密的睫毛毫無顫動,鳳目空洞,彷彿看得很近,又彷彿看得很遠,暗紅色長髮襯着雪白的臉,美得傷心。
身系魔宮未來,註定的命運,魔族的希望,經歷這麼多事,一顆心卻始終未改,自打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少女不屬於魔族,不屬於魔神。
而他,從這場遊戲的看客,變身爲其中的角色,若非知道她對魔族的重要性,或許,或許他……
沒有或許。
亡月嘆了口氣,難得帶着幾分惋惜。
他俯身將她抱入懷裡,像抱着個孩子,“怎麼,心軟了?”
重紫先是不解,很快反應過來,淡淡笑道:“有人爲我而死,我總會感動一下的。”
“還不肯把你獻給我嗎?”
“我只是一柄劍,聖君要就拿去。”
冰冷的脣在她臉上點過,那是種奇怪的感覺,黑暗的氣息透着魅惑。
重紫驚訝地望着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屬於魔的少女,竟得到他真正的吻,亡月道:“你若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包括修復你的肉身,取出你體內寄宿的逆輪之劍。”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無戲言。”
重紫看着他半晌,低頭,“不必了。”
亡月也不強迫她,“累了就睡吧。”
“被你抱着,今夜我會睡不着。”
“你怕我?”
“怕,”重紫再次擡臉望着他,一字字道,“這裡人人都怕你。”
冬去春來,對那些想要挽救什麼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然而對那些想要終結的人來說,時間卻過得太慢太慢了。
法華夏走進殿時,重紫正躺在亡月懷裡假寐。
“洛音凡要見皇后。”
“我的皇后,這個人又來了,要不要我去把他趕走?”亡月嘆息。
整整半年,洛音凡都等在水月城外,重紫當然不會再丟。倒是這段日子裡,外面巡守水月城一帶的那些魔兵全部過得心驚膽戰,更有不是遠被地抓去的,好在他這回格外留情,並沒有過分爲難誰,全都放回來報信了。
“他說見我便要見嗎?”重紫半睜開眼,有點不耐煩,“仙界尊者的話,你當聖君的命令了?”
法華滅忙道:“屬下不敢,只是這回他抓住了欲魔心。”
重紫意外,“欲魔心早已不是魔宮護法,他要殺就殺,與我何干?”
得到答案,法華滅立即附和,“正是,欲魔心擅離聖宮,辜負聖君多年栽培之恩,早就該死,屬下這就叫人去回絕了他。”
重紫擡手,“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管了。”
法華滅答應着退下。
亡月道:“皇后還是想去見他一面?”
重紫道:“你未免太有把握。”
亡月笑道:“夢姬說你們關係有些不清楚。,”
重紫直了身,“你信她還是信我?”
“信她。”亡月撫摸她的臉,“可惜你是魔,不可能叛離魔神,他卻是仙,怎會願意和魔在一起?你得不到他。”
“不用你提醒。”
“去吧。”
雪早已化盡,水月城外風景又是一變,滿坡蒼翠。
白衣襯得遍身清冷,與上次雪地分別時的姿勢一模一樣,好像沒有動過似的,他就那麼從冬天站到了現在。
欲魔心倒在地上,閉着眼睛。
重紫御風而至,飄然落地,一縷長髮被風吹到脣邊,又被兩根纖長手指輕輕撩開,平添幾分妖嬈。
“你找我?”語氣透着曖昧。
出乎意料,洛音凡聽了既沒尷尬也沒生氣,只是轉臉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不見底,彷彿要將她整個人裝進去。
欲魔心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道謝,轉身就走。
重紫拉住他,“他殺了陰水仙,你不找他報仇?”
幾年不見,鬼面看上去已沒有先前那般猙獰,多了幾分安寧與祥和之氣,欲魔心淡淡道:“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報什麼仇,給誰報仇?”
“但我是來救你的,你總不能就這麼走了。”重紫道,“聖君現在懷疑我跟他關係不清不楚,你一走,剩下我們孤男寡女的,難保不生出什麼閒話,到那時我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的。”
欲魔心聽得張了張嘴,哭笑不得。
洛膏凡臉一陣白,卻沒有說什麼。
欲魔心看看他,又看她,難得笑了聲,“你不是水仙。”
“我是,”見那人神色明顯一僵,重紫停了停,脣邊彎起嘲諷的弧度,“我說是,你會相信?誰都知道,他現在恨不能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孽障。”
“重兒!”
何等熟悉的語氣,略帶責備,略帶無奈的,她就是死上千百次,化成灰,爛成泥,也照樣能記得清楚。
重色看着他半晌,道:“記得了?”
洛音凡默認。
又是內疚?重紫更加好笑。這樣一個人,說他無情吧,明知改變不了什麼,明知無可挽回,他還試圖阻止,不自量力地想要救她;說他有情吧,說的話做的事無情至極,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她有今日,完全是他與那些人一手造成,你問他後不後悔,他肯定說不會,可是他會將內疚當飯吃,這不是自虐嗎?
既然選擇遺忘,今日記起來又有何意義?或者他應該再次遺忘纔對。
重紫不說什麼了,轉身要走。
“重兒!”他終於開口,“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魔宮。”
“那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重紫沒有意外,“這話奇怪,我現在是魔宮皇后,不回去,難道要留在外頭?九幽還在等我,我出來太久,他會不放心的。”
九幽,又是九幽!明知她是故意,洛音凡依然聽得惱火,儘量維持冷靜,“九幽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他是我丈夫,人人都知道他不簡單,是魔界最強的魔尊,”重紫揚眉,“怎麼,難道你在吃醋不成?”
丈夫?她承認那是她的丈夫?受了利用還不知道,他遲早會殺了九幽!洛音凡薄脣緊抿,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欲魔心聽得有點傻,也有點想發笑,想不到她敢對曾經的師父這麼說話,分明是在故意氣他,這對師徒倒有些意思。
重紫收起戲弄之色,“洛音凡,你要見我,我已經來了,你還有什麼說的,一併說清楚纔好。”
“跟我回去。”
“你知道不可能。”
“我帶你走。”
笑意逐漸收起,重紫匆匆擡腳就走。
“他中了欲毒。”欲魔心忽然開口。
兩人同時僵住。
重紫慢慢地轉回身,喃喃道:“你說什麼?”
“他中欲毒多年了。”欲魔心確認,也是洛音凡修爲太高,隱藏太深,所以到現在纔看出來。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意外了,人人都道洛音凡是當今仙界修爲最高的尊者,幾近於神,完美得沒有破綻,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會有慾望,被區區欲毒纏上,傳出去也算奇事一件。
謊言終被揭穿,俊臉剎那間白如紙,僞裝的鎮定再難維持,他整個人還是紋絲不動地、筆直地站在那裡,卻猶如失去了靈魂,剩下個空架子,只需輕輕一推,便能將他打倒。
欲毒,這纔是最真實的答案,原來他中了欲毒,怪不得那夜他會失常,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走火入魔!原來他需要忘記的,不是她的愛,原來他對她……
重紫低頭,咬着帕子笑起來,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一個習慣以前道德和責任約束自己的近乎完美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對徒弟生出愛慾情慾,要他站在她面前,已經很羞憤很絕望了吧,所以他選擇騙她,傷害她,忘記她?
欲魔心驚疑,“你……”
“我沒事,”重紫擺手,直了身,“想不到堂堂重華尊者也會被欲毒困擾,我還當他真像傳說中那麼無情無慾,你先走吧。”
欲魔心看着二人,果然遁走。
沉寂,凝固了空氣,凝固了時間。
重紫擡臉望着他,淚水滾落,表情僵硬,“你想告訴我什麼?你那天晚上真的是走火入魔?”
洛音凡臉更白,語氣反而平靜下來,“是。”
無論發生過什麼,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發生的,無論他愛與不愛,都改變不了師徒的事實。
“還在說謊,你真的不愛我?”重紫搖頭,“或者乾脆告訴我,你又忘了?”
“是我對不住你。”
“還有?”
“不要留在魔宮。”
“跟你去冰牢?”
“我帶你走,”洛音凡一字字道,“爲師會辭去這仙盟首座之位,帶你離開。”
“師父?”
曾經最神聖的兩個字,如今聽來,滿滿的盡是諷刺,令他倍感虛弱,無言以對。
一定要這樣?重兒?
對上他的視線,重紫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還要帶我走?”
那是個足以毀滅他一世英名和半生榮耀的要求。
洛音凡搖頭,“我帶你走,但……”
“但你不能給我,”重紫替他說完,“堂堂重華尊者捨身至此,只爲帶徒弟離開,叫人感動,也成全了好師父的名聲。”
洛音凡艱難地動了動嘴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的心幾乎就死了,不能回想劍下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不能想象被他放棄,她是怎樣的絕望。
如何解釋?如何能承認?
親手將她推到絕境,一滴鳳凰淚,忘記的卻是平生愛護有加的徒弟,自負如他,尚德如他,難以接受,更無法改變。他並非畏懼流言,而是這本來就錯了,叫他怎麼答應?就算別人都議爲他們那樣,他也不會真的就做出那樣的事,他永遠都是她的師父,愛上她已是罪孽深重,怎能再跟着糊塗?
可以盡一生陪伴她,可以永遠忍受面對她的難堪,甚至用性命償還她,卻不能答應那樣能要求,成就永生罪孽。
重紫盯着他半晌,笑了,“好啊,你先讓我封印你的仙力,我就跟你走。”
洛音凡不語,護體仙印閃爍兩下,消失。
一道魔印打在他身上。
筋脈受制,靈力再難凝集,仙界最強的尊者,此刻與尋常火無異,對他做任何事,他都沒有能力反抗。
重紫走到他面前,輕聲笑,“洛音凡,我騙你的。”
面對戲弄,洛音凡不意外,亦不生氣。
這樣,可以稍解你的怨恨嗎,重兒?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不在乎,”怒色一閃而逝,重紫低哼,眼波流動,泛起一絲惡意,“可是制住了你,仙門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吧?”
“重兒!”他果然開口。
“你這是求我?”重紫伸臂攀上他的頸,緩緩用力,迫使他傾身低頭。
嬌豔的脣越來越近,溼潤,晶瑩,帶着記憶回到當初那夜,洛音凡心一跳,立即閉目,皺眉。
輕軟氣息夾帶幽香隱隱,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若即若離的脣,一切靜止在一個極暖昧的距離內。
最近,也最遠。
鎮定的臉上,有無奈,有羞愧,有忍耐,還有一絲隱藏的厭惡。
半晌,她鬆開他。
雙眉漸漸舒展,洛音凡鬆了口氣,重新睜開眼睛,臉有點熱。
爲什麼緊張?
不明白,或者是刻意忽略了。
重紫似笑非笑,“是不是想一劍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魔女?”
洛音凡直了身,不答。
重紫縮回手,後退,紗衣被風吹得飄起,一張臉依舊美豔不可方物,“你若早些說帶我走,我或許真的什麼都不要就跟你去了。可惜,你那個蠢徒弟已經死了,我現在是九幽的皇后,重姬。
“看在你曾是我師父,待我有恩,還能爲我內疚的份兒上,以前的事我都不予計較。如今,我的法力是父親留的,性命是大叔救的,地位是九幽給的,還有天之邢、燕真珠、陰水仙、秦珂,喜歡我的,連害我的都爲我而死,我欠他們,卻唯獨不欠你,爲什麼還要跟你走?”
她展開雙臂,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想必你都猜到了,我的肉體早已殘破,只是以身殉劍,靠魔劍支撐,連魔都不是,你願意帶一柄劍走天下?可天魔乃是極端之魔,劍上魔氣遲早會讓我迷失心性,不是你能控制的,那時爲了你的仙門和蒼生,你又將如何?再次將我鎖入冰牢,還是修成鏡心術,把我連同劍一起淨化了?”
洛音凡站在那裡,衣袍因風顫抖,聲音卻異常堅定,“不論是進冰牢,還是淨化,爲師都會陪着你。但眼下你不能再繼續,逆輪尚且失敗,你又怎會成功?這條路再走下去,只會萬劫不復。”
“我萬劫不復與你何干?”重紫輕撫終黑長袖,“捨棄仙盟首座,你以爲你做的犧牲已經夠大,所以我就該原諒你?”
洛音凡愣住。
“不要再說帶我走是爲了救我,你只是放不下你的責任。”重紫淡淡道,“你念念不忘的,還是你的仙門蒼生。你害怕,因爲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罪孽。你做這些,只是爲了彌補你的過錯,你後悔沒有趁早殺了我,那樣你就可以一邊內疚,一邊看天下太平……”
“重兒!”不是這樣!
“我什麼都沒有了,必須要得到更多!”重紫語氣陡然變得冰冷,暗紅眸子裡瀰漫一片妖魅殺氣,“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能甘心!虞度他們逼我入魔,我就滅了仙門,讓六界入魔!”
見她魔意漸重,洛音凡心驚,“重兒,不可任性!”
“我任性?”重紫彷彿聽到了最大的笑話,“洛音凡,分明是你虛僞!你口口聲聲說帶我走是爲了蒼生,是要救我回頭,可是你難道真的一點兒也不想要我?”
洛音凡緊抿薄脣,目中已有痛苦之色。
愛,卻不能要,這份愛也就變得不堪了,因爲它不該產生。
“不要胡鬧了。”
重紫瞭然一笑,閃至他身旁,輕輕在他頸間吹氣,“你的欲毒爲何清除不去?你怎麼不說?”
“這不重要。”
“我嫁給九幽,你真的一點兒不在乎?這些年我在魔宮夜夜與九幽親熱,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吃醋?你要帶我走,真的與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夠了!”聲音冷徹骨。
洛音凡握得雙拳作響,勉強剋制衝動,否則他不能保證會不會狠狠扇她兩巴掌,讓她清醒,讓她看清自己做了什麼荒唐事,看清她在他面前說這些不知廉恥的話的樣子!看清那個卑鄙的九幽的真正目的!
重紫無視他的反應,轉到他面前,仰臉望着那雙不見底的黑眸,“你以爲天下只有你洛音凡值得我喜歡?九幽完全可以替代你,他足夠強大,長得也不比你差,會保護我,疼我,每次我醒來的時候,都在他懷裡……”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
重紫被打得側過臉,彎了腰。
手打下去,洛音凡便知自己又要後悔了,再想到她在別的男火身下承歡的情景,天生潔癖被勾起,禁不住又是一陣厭惡,後退兩步。
臉色逐漸浮現指印,重紫已經感覺不到痛,扶着大石慢慢地重新直起身體,看着他坦然道:“當初仙門追殺,我跟着他活到現在,你呢?你做了什麼?親手殺我,打斷我的骨頭,還是把我關進冰牢,用鎖魂絲毀我肉身?沒有陰水仙,沒有天之邪,沒有秦珂,我早就不在世上了!九幽是利用我又如何?他護我,給了我地位,你愛我,卻只能給我傷害,你有什麼資格生氣,又有什麼資格嫌棄我?”
錯了,他又錯了!洛音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閉上眼睛。
什麼時候,他竟然淪落成一個責怪徒弟、打徒弟發泄的師父了,是他心有邪念,怎麼可以廝傷害她來掩飾過錯?爲什麼在她面前一再犯錯,爲什麼他就控制不住?
心早就死了,可看到他嫌棄的樣子,依然會冷。
重紫後退,“洛音凡,不要說什麼救我回頭,我不需要!不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你對得起你的仙門蒼生,可是傷到了我。我能理解你的決定,但不會原諒你,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不要走,不要回去。
瘦弱的身影逐漸遠去,洛音凡擡了擡手,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
魔宮之夜,亡月已經等在了榻上,紫水晶戒指在黑暗中閃着幽幽的光。
見到重紫,他擡起左手,重紫不由自主走過去,順勢坐到他膝上,躺到他懷裡。
他身上並不暖和,陰冷,有種壓抑的感覺,兩條手臂將她牢牢圈住。起初重紫差點兒睡不着,可是日子一久,漸漸也就成了習慣,不僅如此,這懷抱似乎總透着股神秘的誘惑力,吸引着她,像上了癮似的,反而越來越離不開。
重紫道:“我的魔性好像越來越重了。”
亡月低頭在她臉上蜻蜒點水般吻過,“這是好事,皇后。”
重紫盯着他,盯着他的臉,在紫水晶光芒映照下,高高的鼻樑略有陰影,那本該長着眼睛的地方仍被斗篷帽遮得嚴嚴實實。
“想看我的眼睛?”
“看到你的眼睛,住何事你都可以答應?”
“無戲言。”
“你到底是誰?”
“你的丈夫。”
重紫迅速伸手去掀那斗篷帽,卻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捉住,“皇后,耍賴是不行的。”
重紫淺笑着縮回手,“我只是想摸摸丈夫的臉,怕什麼?”
“那要等到你把自己獻給我的那天。”
“聖君與其每夜都在這兒坐懷不亂,何不過去叫夢姬伺候?”
“我對你更感興趣。”
“聖君願意侍寢,卻之不恭。”重紫懨懨地側過身,在他懷裡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睡了。
天災頻頻,帶來饑荒,曾經熱鬧的村落,如今滿目荒涼,處處枯井斷壁,青苔爬上牆,蛛網織上門,院裡生出野草雜樹,村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沒幾戶了。
泥牆木窗,茅檐低矮,小小兩間房,周圍是一圈用篾條織成的籬笆。白髮老人吃力地從井裡打了水,提到院子裡菜地旁,一瓢一瓢澆地頭的菜。
樹後似有人影閃躲。
餘光瞟見,老人連忙定睛去瞧,大約是老眼昏花,那女子滿頭暗紅色長髮忽然變成了黑髮,一張臉美麗又眼熟。
老人呆了半晌,總算認出來,“你是……小主人?”
重紫沒有回答。
“來看阿伯了!站在那兒做什麼?”老人驚喜萬分,將水瓢一丟,過去打開籬笆門,“讓阿伯看看,長這麼高了!變成大姑娘了!”
重紫走進院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阿伯這些年還好?”
“好好,”老者拉着她,眼淚險些掉下來,“這兩年氣候古怪,聽說出了個兇魔作亂,仙長們都在想辦法對付,阿伯就怕你出事。”
他還不知道那個很可怕的魔就是她?重紫側臉笑道:“幾年沒能來看阿伯,阿伯生我的氣嗎?”
“生什麼氣,小主人勤奮修行是好事。尊者前日來過,都跟我說了,小主人一直在閉關。”老人轉身去尋凳子。
重紫擡手一指,地上出現條長凳。
老人驚喜,贊她法術厲害。
重紫沒有表示,扶着他坐下,轉臉看着菜地道:“不是送了糧米嗎,阿伯何必做這些?”
“真是你送的?尊者果然沒騙我。”老人欣慰,“阿伯哪裡吃得完,自那魔頭出世,年景不好,外頭餓死的人……唉,阿伯反正閒着,種點東西,將來捨出去也算給你積德,教你早些修成仙。”
重紫聽得微微笑,點頭,“那改日我多送些來。”
老人制止,又細細詢問她許多事。
重紫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人聽得連連點頭,嘆道:“我說跟着尊者沒錯,難得遇見這樣的好師父。前幾日我害病,他老人家特地送了藥來,還說你出息了。”
修成天魔,當真出息了,重紫忍不住笑道:“我過得很好,嫁人了呢,他沒告訴阿伯吧?”
“什麼?”老者驚得瞪眼,隨即轉爲喜悅,“這麼大的事,竟不告訴阿伯一聲,幾時嫁的,是哪家的小子?”
重紫赧然:“他很忙,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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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也要來的。”陰沉的聲音響起。
老人嚇一跳,轉臉看,不知何時,院子裡站了個神秘的男人,全身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連眼睛都沒露出來。
“你……”
“我就是那小子,我叫亡月,也來看阿伯。”
老人連忙看重紫,見她點頭確認,才鬆了口氣。大約是覺得他裝束太古怪,又陰森可怕,老人始終有點膽怯,不敢去拉他,只隨便問了幾句話,越發不安,終於忍不住把重紫拉到一旁,低聲道:“阿伯看他,心裡有些不踏實呢。”
“不像好人?”重紫笑起來,“阿伯放心,他就是性子有點古怪。”
老人點頭,半晌惋惜道:“阿伯原是盼着你能找個像尊者一樣的夫君,好好照顧你,也罷,你是個聰明孩子,心裡有數,找的人一定不錯。”
重紫含笑道:“我先也那麼想呢,可現在我才發現,還是亡月這樣的好。”
老人展顏,“看人不能光憑眼睛,阿伯知道。”
重紫扶着他道:“此番是趁空閒來看阿伯。今後我又要閉關,不能常來了,阿伯要保重。”
老人笑道:“阿伯不缺吃穿,有什麼可擔心的,小主人仔細跟尊者修仙……”
“她現在不會跟別人,只能跟着我了。”悄無聲息地,亡月出現在二人身後,伸手攬過重紫的腰。
重紫倒沒怎麼,倚在他懷裡笑,“你別嚇到阿伯。”
老人還真的被嚇了一跳,看二人這親密情形,始終覺得不太對勁兒,驚疑,“尊者不是說……”
重紫眨眼道:“我現在嫁了亡月,當然跟着亡月了。”
亡月笑道:“我是好人。”
老人輕聲咳嗽,“也是,也是,你們小兩口夫妻和睦,好好過日子,我就放心了。”
自天魔現世以來,連年災難,大地人煙荒蕪,又是一度青山綠水,始終不聞樵子歌聲,林木幽幽,雜草叢生,沉浸在一片冷清寂寞裡。
青石板小道,年輕的長生宮弟子佩劍行來,滿臉明朗歡快。
忽然一陣風掃過,前面樹下現出兩道人影。
修仙之人向來譬覺,感應到魔氣,那弟子立時停住腳步,右手按劍,鎮定地看去。
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女子鳳眼迷人,暗紅色長髮堆起雲髻,輕薄的絳黑紗衣拖在身後,佩飾華貴,恍若神妃,半截小臂露在外頭,雪白晶瑩如玉,上面戴着幾個不同顏色不同質地的鐲子。身旁的男人比她高了整整一頭,卻是從頭到腳都被黑斗篷裹着,只露出蒼白優美的尖下巴,神秘貴氣。
時隔幾年,記憶依舊深刻,那弟子不費任何力氣便認出她,臉白了,“你……紫魔!”
原來他就是當初被她救下的少年。
重紫看着他微笑,“又見面了。”
那笑容太美,美得帶有毀滅性,少年居然愣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之後更加羞慚害怕,手顫抖着,連劍也拔不出來了。
重紫朝他走去。
“你別過來!”少年驚慌後退。
他越是這樣,重紫越不理會。
眼看退無可退,少年終於記起遁術,倉皇唸咒想要逃走,卻被周圍結界擋了回來,頓時嚇得直哆嗦。
重紫失去興趣,轉身道:“算了吧,免得他爲保清白自尋短見,叫人看到,還以爲我青天白日強搶少男。”
亡月問道:“忘恩負義的人,你不想懲罰?”
重紫道:“懲罰他有用嗎?是仙門要殺我。”
“沒有他回去報信,仙門就不會那麼快找到你,你也不會那麼快入魔,或許還留在那座山上,守着小茅屋清淨度日。”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沉沉的聲音透着奇異的蠱惑力與煽動力,“你救了他的命,他卻出賣你,對這樣的人你還要心軟?”
重紫臉一冷,眉目間隱約浮現煞氣,竟被激起三分魔意。
“煞氣天生,但你並沒有殺過人,他們仍一心置你於死地,這些忘恩負義之徒反而活得好好的,魔,應當有仇必報。”
“該殺!”重紫面無表情舉右手,手心有光芒閃現,瞬間化作一柄藍色小劍向少年刺去。
她已經是魔,還用顧忌什麼?害她的人都不能放過!
藍劍無聲襲至咽喉,就在少年即將被嚇暈的瞬間,一柄長劍自旁邊飛來,替他擋住了攻擊。
看到那人,重紫魔意退了兩分,“洛音凡,你總跟着我做什麼?”
洛音凡令那弟子離去,然後轉臉看她,有點悲哀,心內陣陣絕望。
她說得沒錯,自從肉身殘破以身殉劍後,她就變成了真正的魔體,心智已經開始被魔氣擾亂,這麼下去,她遲早會變成徹底的魔,行事極端,濫殺無辜。而害得她失去肉身的,恰恰是他。他能怎麼辦?終有一日,他會再次傷她,這何接受得了?
重紫彎彎脣角,目中盡是嘲諷之色。
這個人總是自負又可憐,時刻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他不想對她下手,又要阻止她殺人,他以爲他教得過來?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成?
“像以爲你能救多少人?”
“救一個便是一個。”
重紫轉身拉亡月,“我沒那閒工夫陪他玩,還是回去吧。”
洛音凡這才留意到旁邊的亡月,頓時怒氣橫生,眼底一片濃濃的殺機,“九幽!”
若非這個人引誘,重兒就不會入魔,不會執迷不悟走上這條路,師徒二人更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沒有他,她就不會留在魔宮,只會乖乖跟自己回去!他分明是在利用她,他竟敢對她……
恨欲高漲,仙心頓生魔意。
逐波劍凝聚平生數百年仙力,飛至半空,掀起氣流如浪花,白浪鑄成高牆,將二人圍在中間,封死所有退路。
頭頂忽現陰影,重紫下意識仰臉看。
氣浪澎湃,一柄長約數丈的駭人的巨劍高高懸於半空,帶着五彩仙印,朝亡月直壓下來。
“極天之法,殺道,”亡月道,“皇后,他是真的想殺我了。”
“你能敵嗎?”
“那要看皇后肯不肯出手相助。”
劍影越壓越低,亡月不慌不忙平擡雙臂,周圍氣流卻不見任何異常,似有力量,又似全無力量。
重紫有點驚奇,也暗暗凝聚魔力去抵抗。
然而就在這當口,那片無形壓力猛地撤去,頭頂巨劍消失得無影無蹤,氣流鑄成的高牆迅速崩塌,對面那人身形微晃兩下,終是忍不住皺眉捂住胸口,強大仙力反噬,終受重創。
重紫臉色一變,收招上前去扶。
恨欲迷心竅,恨她,恨九幽,恨自己,體內欲毒瘋狂蔓延。洛音凡氣怒之下理智全無,奮力推開她,以逐波勉強支撐身體,咬牙吐出幾個字,“你……給我滾!”
黑眸失去焦距,他踉蹌着後退幾步,終於倒下。
亡月道:“是欲毒。”
“我帶他去找欲魔心。”重紫匆匆說完,抱着他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