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師父。”
“你的傷從何而來?”
重紫泣道:“師父……”這件事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怎麼解釋?果真照實講來,夢中之事,有誰會信?
誤解哀求聲中的含義,洛音凡心頭怒意更重,騙了他這麼多年,到如今還指望讓他庇護麼!
“是你?”
“也許……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張又害怕,所有事亂成一團,竟有些語無倫次。人一旦習慣依賴,不自覺就變得軟弱起來,陪伴師父這些年,一直過得平靜滿足,乍遇上這麼大的變故,那感覺,就和當年爹孃慘死時一樣,叫人難以接受。
慕玉見勢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華這些年,是怎樣的人,尊者應該最清楚,或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
旁邊聞靈之輕哼了聲,一名女弟子會意,立即道:“慕師兄忘了,人間有句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皺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問話,豈容你們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聲。
看着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緩緩道:“爲師再問一次,是,或者不是?”
終究還是想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只盼着她能說出“不是”二字,果真無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氣,一旦入魔,結果很難預料,難保不會成爲另一個逆輪,他洛音凡也絕不會袒護徒弟,貽害蒼生。
發現那眼波里泛起的一絲漣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氣,迅速冷靜下來,含淚將昨夜的怪夢說了一遍:“我並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直到早起師父問我的傷,我才覺得蹊蹺,可是那個天魔令,我往常一見它就做噩夢,只想遠遠避開,哪裡會主動去找它。”
洛音凡不語。
閔雲中道:“諸多借口!”
重紫哭道:“重紫絕對不敢欺騙師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煩了,虞度暗暗嘆息,制止閔雲中:“適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實只會兩罪並罰,你可明白?”
重紫以額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話。”
虞度點頭:“本座暫且信你,既然你也不能確定是夢是真,就由天機尊者先行卜測,以免冤屈了你。”
重紫再叩首。
行玄無奈,苦着臉取出天機冊。
平時都不把天機處放在眼裡,這種時候偏就輪到自己賣力,當年一時心動爲這丫頭卜測命運,險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與她有關的事,就是麻煩,這次不知又要耗費自己多少靈力…….
黃白光照,天機冊浮起在半空,翻開,逐漸變大,好似一軸巨大的空白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着那空白卷頁,重紫尤爲緊張,也有許多弟子同情喜歡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盞茶工夫過去,天機冊上遲遲不見異常。
眼見行玄從開始皺眉,到後來掐指,最後竟唸咒出聲,衆人驚訝不已,照理說,天機尊者卜測這些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根本無須念訣,除了當年卜測魔劍被盜之事失敗,還從未見他這麼吃力過。
正在衆人疑惑時,半空的天機冊逐漸顯示出畫面。
畫中景物十分熟悉,陰暗空曠的大殿,殿頂一粒明珠散發着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月光隨之瀉入,一道纖瘦人影自門外走進來。
她緩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令牌上。
雙脣微動,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未等畫面消失,她便失聲道:“不是!不是這樣!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並沒有御杖!也沒有唸咒!”
閔雲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機尊者在冤枉你?”
重紫無言,呆呆地跪在那裡。
當前的情形,簡直就是百口莫辯,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實根本不是行玄卜測的那樣!她根本就不會念什麼血咒!
洛音凡亦驚疑,行玄固然不會出錯,但小徒弟的表現也並無不對,早起大殿上無意中問起,她那詫異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沒有說謊,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視,重紫終於拾回一點信心。
別人可以不信她的話,他應該會吧?她就算騙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騙他的。
“沒有,師父,我真的沒說謊!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從來沒學過什麼血咒……”
閔雲中勃然,打斷她:“天魔令是掌教親自作法定在祖師殿,除了我與護教,還有天機尊者,誰能使喚它,莫非南華還藏有這樣的高人?何況它早已被魔宮禁術封印住,怎會自己下來找你?分明就是狡辯!”
衆人紛紛點頭,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重紫急得分辯:“明知道瞞不過天機尊者,我只須照實講來,推說做夢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編造令人生疑,求掌教與仙尊明查!”說完再叩首。
衆人聽了這番話,細想之下亦覺有理,低聲議論。
燕真珠終於忍不住站出來:“重紫師叔所言極是,她若有心推脫,又何必說假話,望掌教明鑑。”
聞靈之道:“那倒未必,我曾聽天機尊者說,重紫命數成謎,或許她因此自恃,以爲尊者難以卜測,妄圖矇混過去。”
自小被她刁難,重紫到底年輕,再也忍耐不住,氣得大罵:“聞靈之,我與你有什麼仇,這樣誣陷我!”
聞靈之漲紅臉,橫眉:“你別血口噴人,我只是說可能,南華容不得心術不正之徒,我身爲督教弟子,豈能徇私,替你隱瞞。”
重紫怒不可遏:“你……”
不待多說,洛音凡已打斷她:“住口。”
閔雲中冷笑:“隱瞞欺上,目無尊長,南華收的好弟子。”
氣急之下忘了輩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皺眉道:“事實俱在,你仍不肯承認,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機尊者絕不會冤枉你。”
燕真珠似想起什麼:“弟子斗膽多言,記得當初逆輪魔宮有夢魔,善於夢中操控他人,如今夢魔雖銷聲匿跡,九幽魔宮卻有夢姬一派,重紫師叔會不會是中了夢靨之術?”
閔雲中道:“你難道要說,夢姬混進了我們南華?”
燕真珠無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亂語!”閔雲中斥道,“南華收弟子都是屢經挑選,身世來歷無不清楚,且有衆神獸靈禽守山,能混進來而不被察覺,區區夢姬哪有那麼大能耐!你這分明就是偏袒本門叛逆,理當同罪,再要多說,一併受罰!”
燕真珠不敢再說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夢靨之術,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額前,片刻之後收回手,搖頭。
旁邊慕玉忽然開口:“倘或有人法力勝過天機尊者,有心掩飾真相,天機尊者便不能測出實情,正如當年魔劍被盜之事。”
數遍南華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個人,洛音凡是絕不會害徒弟的。
閔雲中大怒:“混帳!你這是說爲師與掌教陷害本門弟子?”
“師父息怒,弟子絕無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聽說重紫在林和城時,曾經遇上過魔尊萬劫……”
閔雲中揮袖打斷他:“笑話!她在南華做夢,千里之外的萬劫怎會幫忙隱瞞,南華數千弟子,單她做夢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辯,藉口做夢,妄圖矇騙過去,否則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釋?”他又哼了聲:“縱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貪圖天魔令的好處,所以纔會做那樣的夢。”
重紫忙道:“我從來都沒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氣,遲早會入魔道!”
“我並沒害過人。”
“本性難移!”
重紫聞言擡眸,直直地看着他。
知道他的偏見,所以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爲博得他的好感,誰知到頭來仍落得一句“本性難移”!
她緩緩道:“仙尊說的不錯,我是天生煞氣,可那又如何,我沒想要生成這樣,這些年我從未做過壞事,更沒有安心害過誰,仙尊身爲督教,賞罰公正,爲何始終對我執有偏見,這與以貌取人有何區別,我不服!”
萬萬想不到她敢出言頂撞,四下一片沉寂,閔雲中氣得噎住。
“混帳!”
“師父。”
“爲師收你爲徒,是讓你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麼。”
重紫垂首:“弟子知錯。”
洛音凡道:“還不與仙尊賠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閔雲中磕頭:“重紫無知,情急失言,但憑仙尊責罰。”
明知道他護短,閔雲中自恃身份,晚輩既已認錯,就不好再多計較,半晌嘲諷道:“護教的徒弟生得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來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護教門下,事實俱在,還是由護教親自發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說話,耳畔忽然傳來虞度的聲音。
“師弟且慢,此事其實不簡單。”.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轉臉朝一名大弟子遞了個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擡起右腕,兩指在腕間一劃,殷紅的鮮血立即流出,滴落於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師弟,以你的修爲,要除淨血跡想必不難。”
洛音凡不語,擡掌拂過令牌。
心知有異,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淨水咒,眨眼之間,方纔弟子滴落在令牌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虞度看着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着天魔令,心底滿是震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新的血跡雖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殘留的重紫的鮮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鮮豔,彷彿已經和令牌融爲一體。
頂級淨水咒,去穢除塵,不可能這樣!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應,嘆道:“我與師叔想盡辦法,都不能將她的血跡從上面除去,可見此事非同尋常,我原以爲天生煞氣只是巧合,誰知她竟似與此令大有淵源。”
“逆輪並無血親,封印仍在。”
“無論如何,事關重大,師弟……”
洛音凡擡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轉眼看向重紫。
方纔二人這番話是以靈犀之術傳遞,旁人並未聽到,都在奇怪,惟獨重紫臉色慘白如紙。
淡淡的神情萬年不改,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在離她遠去。
重紫一動不動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師父,我沒說謊,真的沒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氣,別人怎麼冤枉怎麼責罰都不重要,無論會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飛魄散,她也不怕的。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這裡,都在等着他的決斷。
沉默了大約一盞茶工夫,他終於開口了。
“事實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重紫顫抖,望着他:“重兒沒有說謊,就算師父要我死,我也不會認的……”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悶響,她整個人直直朝石級下滾去。
在場所有弟子都未反應過來,正愣神之際,重紫已止住滾落之勢,身體飄起在空中,緩緩落回地面。
閔雲中收了浮屠節,冷笑道:“事實俱在還想抵賴,這等孽徒,護教還要袒護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華的逆徒,我自當處置。”
臉上額上漸漸浮現幾處擦傷痕跡,重紫顧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着他的長袖:“師父!師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會什麼血咒,我沒有騙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麼。”
清晰的聲音,擊碎重紫僅剩的信心,原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閔仙尊他們一樣,認爲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她仰臉望着他,搖頭:“師父。”
他擡眸看天邊,一字字道:“打入崑崙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離開他,不要離開南華,她寧可死了。
“冰鎖之刑,百年。”重複.
冰鎖之刑,通常是仙門處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誰也想不到,如今會用在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身上,其實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重紫這次所犯罪過不小,關鍵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麼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惡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噓。
困鎖於萬年玄冰之內,神智清晰,卻不能動彈半分,沒有陽光,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無盡黑暗,徹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譁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纔已經暗示得很明顯,這是個難得的又不落人口實的機會,誰知這師弟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閔雲中冷笑:“只是困個百年?”
洛音凡道:“師叔讓我處置,我便處置,不妥麼。”
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天機冊上就是事實,仙門弟子有這念頭,震散魂魄也不爲過,無奈方纔心高氣傲答應讓他處置,親口說過的話,當着衆弟子的面總不能反悔,只得哼了聲:“是不是罰得太輕了些?如此,恐怕難以服衆。”
洛音凡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掃了一遍,包括聞靈之在內,無人敢應聲。
閔雲中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見勢不對,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紀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師弟這樣處置很好。”畢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護徒弟,藉口再判輕點,也是誰都奈何不了的,可見他並沒忘記大局。
掌教既這麼說,料想結果難以更改,衆弟子看着重紫,多數人都隱約察覺到此事尚有蹊蹺之處,不免更加可憐起她來。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聲道:“尊者,蟲子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年我們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還不清楚麼,她絕對不可能有那樣的心思!”
此話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開恩。”
慕玉亦道:“重紫並未學過術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難解之處,冰鎖之刑委實太重,求尊者網開一面。”
一個天生煞氣的丫頭,竟引得這麼多人爲她求情,連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閔雲中大怒:“天機冊上都看得明白,掌教還會冤枉她不成!饒她死罪已是開恩,身爲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罷,反而對南華罪徒諸多維護,還不給我滾去祖師殿思過!”
慕玉道:“弟子受罰無妨,但此事的確……”
他沒有繼續說完,只因洛音凡已駕起了五彩祥雲。
重紫通紅了眼,緊緊咬住脣,雙手撐地,身體仍是微微搖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聲道:“重兒不求饒恕,只求師父再留片刻,聽我幾句話。”
洛音凡定住雲頭,卻並未回身看她。
閔雲中道:“還要糾纏!”
重紫沒有分辯,迅速擦乾眼淚,面朝底下衆弟子拜了一拜:“多謝慕師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謝衆位師兄師姐師侄,重紫認罪,你們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衆人默然。
她轉身再拜虞度:“多謝掌教開恩,事實俱在,重紫無話可說,甘願受罰。”
想不到她會這樣,虞度意外,臉上也有些下不來,只得嘆道:“你先去,此事本座會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來。”
重紫稱謝,最後朝雲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擡臉時,一雙大眼睛裡已滿是淚水。
“重兒不幸,天生煞氣,蒙師父不棄收在座下,這些年多得師父教導庇護,死亦不足爲報,師父既心懷蒼生,重兒又豈敢有入魔之心?更從未想過要什麼天魔令。”
她鄭重地捧起星璨,望着雲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淚道:“此杖名星璨,師父當初親手所賜,重兒從不敢忘記師父教誨,也絕對不敢欺騙師父,如今認罪,只因此事的確是我做下,但從頭到尾,我並未說過半句謊話,更不知道什麼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靜靜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此番甘願去崑崙,只希望師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後,讓我重回紫竹峰,繼續侍奉師父。”
說話之間,星璨忽然光華大盛。
衆人都看得呆,連同閔雲中也一愣。
眼淚終於再次奪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師父……求師父他日路過崑崙時,能記得來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風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顫動。
“遣送崑崙,即刻起程。”他淡淡說完,駕雲離去。
許久,行玄先嘆氣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臉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帶正氣,莫非真是自己出錯,冤枉了她?
閔雲中道:“法器認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氣同化。”
虞度沒有多說,轉身吩咐:“聞靈之聽令,着你速速帶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崑崙,即刻起程,不得有誤。”
聞靈之忙應下。
閔雲中雖對這結果不甚滿意,但轉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議了,可惜當時被拒絕,困鎖崑崙山底萬年玄冰內,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作怪,何況只要她離開南華,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發生這種事,衆弟子簡直就像做了個夢,默默散去.
雲中,兩道人影對面而立。
“難道真的弄錯了?”焦慮。
“不可能。”
“既然沒錯,天魔令的封印爲何沒有解開?”
“我看,或許是她煞氣不足的緣故。”沉吟。
“現在怎麼辦,真讓她在冰牢裡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聞靈之奉虞度之命,當即帶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趕往崑崙,連與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別的時間也沒有。途中,女弟子們受聞靈之指使,對重紫百般苛刻,無非是變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時是帶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氣,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這番變故,諸多委屈,一連幾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趕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對於那個古怪的夢,重紫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她明明不會血咒,爲什麼天機尊者卜測出來的結果不一樣?
答案其實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說什麼追查接她回來的話,不過是敷衍,他和閔雲中因着天生煞氣的事一直對她抱有偏見,恐怕很早就想要處置她了,何況她對天魔令的特殊感應,已經讓他們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師父。
冰鎖百年不要緊,爲什麼,爲什麼他寧肯失望,氣憤,也不願相信她?她一心當他最聽話的徒弟,敬他,愛他,怎麼會騙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溫柔與甜蜜,輕輕一句話就全部抹殺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崑崙還有多遠?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幾乎失去了焦距。
“發什麼呆,亂闖。”有人伸手拍她。
接連幾日精神不濟,全靠星璨通靈,帶着她穩穩當當行進,此刻突然受這股力,重紫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朝旁邊一歪。
周圍響起驚呼聲。
那罪魁禍首並不驚慌,如蒼鷹般俯衝而下,又快又準地將她接在了懷裡。
重紫猶未回神。
他低頭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師妹。”
原來卓昊率青華宮幾個弟子外出,辦完事正要趕回青華覆命,兩派素來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來招呼,卓昊見帶隊的是聞靈之,因當初她出言激怒陰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對她沒什麼好感,打算客套兩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衝出個熟悉的身影。
重紫壓根沒留意周圍發生的事,跟着星璨木頭木腦往前衝,周圍負責看守她的幾名女弟子都不攔阻,只是想讓她在同門跟前出醜罷了。
見她目光呆滯形容憔悴,卓昊皺眉,瞟了不遠處的聞靈之一眼:“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重紫總算回神,搖頭。
“正好,我有話要跟你說,”卓昊俯下臉,貼在她耳畔低聲問,“收到我的信了麼,怎的不回?”
求親的事並未公開,重紫看看四周,有點窘,想要離開他的懷抱,無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緊了。
星璨在旁邊轉悠,似是不滿。
“卓師兄先放開我……”
“師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顧慮我已經知道了,天生煞氣算什麼,別怕,我會求父親,將你接來青華也是一樣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開視線:“多謝卓師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調侃之色,語氣溫柔下來:“你是不是在擔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過是年少時玩笑,我跟她們沒什麼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強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與我多說兩句話都不肯?”
重紫別過臉:“這麼多人,將來再說,你快放手。”
“我現在就要聽。”
“你先回去,我給你寫信。”
“真的?”
“當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麼事?”他身邊妹妹一堆,對女孩子們的反映瞭如指掌,此刻見她答應得格外爽快,大異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說,聞靈之已經御劍過來,朝卓昊作禮:“我們還要趕路,卓少宮主,就此別過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聲,連忙示意卓昊放手。
見她待重紫頗不客氣,卓昊欲發作,又怕她路上爲難重紫,於是展顏笑道:“師姐何必這麼急。”
對方是青華少宮主,原該交好爲上,聞靈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親自吩咐,事關重大,耽誤不得,當初匆匆一見,多有得罪,將來有空,還望卓師兄多來南華走走,靈之也好討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話要與小師妹說,有勞師姐帶他們先行一步,我稍後就送她趕來,必不誤你們的事,如何?”
聞靈之本性好出風頭,美貌靈巧,在南華時除了秦珂,弟子們大多會捧她的場,如今見對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並沒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爲難道:“這……卓師兄有話,不如就在這裡說吧。”
同門相見,留下來說兩句話本不稀奇,卓昊惱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語氣甚是曖昧親密:“我二人的話,聞師姐當真要聽?”
聞靈之漲紅臉,諷刺:“青華卓師兄,果然與傳聞中絲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豈敢,算來我與秦師兄同輩,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師兄,方纔一時糊塗竟忘記輩分,聞師叔見諒。”
重紫無語,原來他也是很會氣人的。
不出所料,聞靈之被戳中痛處,俏臉忽紅忽白,冷笑:“也罷,你要跟她說什麼,趁早說,將來可就說不成了。”
卓昊聽出不對,臉一沉:“師叔這話什麼意思。”
聞靈之道:“沒什麼意思,你問她自己,爲何會被遣送崑崙。”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崑崙,你……”
重紫垂眸不答。
聞靈之道:“妄圖竊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饒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鎖之刑,本門罪徒,自然要看得緊些,萬一有個閃失誰也擔不起,卓少宮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冰鎖之刑!卓昊驚得說不出話。
失望吧,她是十惡不赦之徒,天生煞氣,還妄圖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緩緩掙脫他的手:“聞師叔,走吧。”
“你沒有,對不對?”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淚直涌,多日的委屈齊齊涌上,重紫終於忍不住伏在他懷裡哭起來。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錯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劍要走,“我帶你回去見他!”
聞靈之攔住二人:“卓少宮主別太過分。”
“讓。”
“事實俱在,我勸卓少宮主不要插手本門的事爲好。”
卓昊怒道:“什麼事實!我看其中必有內情,不能平白無故冤屈了她!”
聞靈之道:“掌教與尊者親自下令,何來冤屈之說,還請卓少宮主讓路,靈之將來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這便帶她回去交代!”
重紫嚇得拖住他,雖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師父只會更生氣,而且他將來回青華也必會受重罰:“卓師兄不必費心,是我做錯事,甘願受罰的!”
卓昊鐵青了臉:“不是便不是,什麼是你,冰鎖之刑非同兒戲,你知道冰牢是什麼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裡面修行,早點修成仙骨。”
“胡鬧,我今日定要帶你回去!”
聞靈之冷冷道:“卓少宮主執意阻攔,休怪我們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誰攔得住!”
聞靈之怒道:“還站着幹什麼!”
她本是喝令南華衆弟子過來阻攔,哪知此話一出,身後仍無動靜,爭執的三人一驚,連忙擡眼看,不知何時,周圍的弟子們竟都悄然消失了,一個也不見。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整個重華宮彷彿變作一潭死水,沉沉無聲,房間依然整齊乾淨,與她走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洛音凡靜靜立於牀前,看着手裡的沉影鏡。
鏡內,一個白衣人正緩步走下階,走出重華宮,走下紫竹峰,御劍消失在雲中。
畫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辦事時的情形,當時只知道她跟在後面送他,卻不知道她偷偷將他的背影攝入了沉影鏡裡,放在牀頭枕邊。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賴,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變不了事實。
對於“命中註定”之類的話,他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發生的一切,他終於明白什麼是無能爲力,做夢,血咒……難道真和師兄他們說的那樣,因爲天生煞氣,她就算再怎麼努力,最終還是註定要走上那條路?
他說過會保護她,然而當事實真真切切擺在面前,他卻沒有一個庇護的理由。
“秦珂求見尊者。”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
鏡中畫面被抹盡,洛音凡面無表情將鏡子丟回枕邊,轉身出門。
四海水上煙氣盪開,水面清清楚楚顯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邊還有幾名弟子,已經跪了幾天。
洛音凡不看還好,見狀怒意更盛。
六年裡費盡心思,還是讓她闖下大禍,他的徒弟受罰,卻引來這些人下跪求情,他這個師父反成了惡人麼。
“你們這是脅迫?”
“此事她絕非有意爲之,求尊者開恩,她如何受得冰鎖之刑。”
“有意無意,都已成事實,”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關係六界安危,絕不能姑息,身爲掌教弟子,不知輕重,無視教規,看在掌教面上,只罰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報信與你,教唆生事,杖責五十,自削五年修爲,其餘鬧事者各杖責五十。”
燕真珠氣得顧不了什麼:“嚴厲如閔仙尊,也一向庇護徒弟,蟲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們都清楚,竟如此狠心,爲了自己的名聲,不惜與別人一起冤枉徒弟,讓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們說的那般無情!”
洛音凡語氣微冷:“你的意思,重華宮的徒弟,我竟處置不得?”
從未有弟子敢這樣頂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辯,旁邊走來一人。
“慕玉參見尊者。”
“傳我的話,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併受罰。”
慕玉搖頭:“慕玉所來,並非是想求情,只不過方纔接到急報,聞師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萬劫劫走,本門數十弟子身亡,聞師妹與青華卓少宮主都受了傷,萬劫之地在何處,至今無人知曉,掌教命我來請尊者過去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