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紫氣,顏色卻在逐漸變深,最終化作魔雲,隱隱有天塌之勢。
明宮主面無人色,“尊者且看這異象,莫不是……莫非……”後半句話他竟不敢說出口。
“通天門!誰破了通天門?”崑崙君幾乎是吼出來。
虞度、玉虛子等幾位掌門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些魔雲發呆。
她沒有說謊,怪不得九幽這麼鎮定,怪不得虛天之魔明明已現世,卻遲遲不見蹤影!通天門既破,以虛天萬魔之能,摧毀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氣,此刻縱然放棄這裡往回趕,也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
仙門每處要道都防守嚴密,就算是虛天羣魔,也根本不可能毫無聲息地就潛入後方,魔宮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當覆滅?
“恭喜聖君,恭喜皇后!”羣魔狂喜,不約而同跪下朝拜。
衆仙驚懼,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閔雲中臉色煞白,“虛天之魔怎能潛入南華?絕不可能!”
洛音凡看着對面的人,茫然。
不知多少次爲了仙門蒼生捨棄她,可是到頭來他才發現,他不僅護不了她,也護不了六界。
重紫毫無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條海底通道,瞞天過海,原來你還是用了這條計策。”
亡月道:“你父親逆輪用過一次,我再用並不奇怪,若非你召喚虛天萬魔相助,就算我能打開那條通道,也無濟於事,因爲只憑魔宮現在的實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況還要對付南華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門,不是誰都能做到。”
見重紫皺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華的人都沒死,只不過六界碑將倒,他們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毀了。”
閔雲中吼道:“那條通道明明已被我們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開!”
虞度緩緩道:“你如何做到的?”
懷有同樣的疑惑,幾乎所有的視線全都落在了那個神秘的魔尊身上,卻始終沒有人能看透他黑斗篷籠罩下的真面目。
沉寂。
“因爲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聲音。
“笑話!”閔雲中連連搖頭,“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滅了,他只不過是區區魔尊,豈有那般能耐?”
其實別說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誰有那麼大權力收走神的東西!
“神界覆滅,可是有個神卻不屬於神界,”重紫盯着亡月,“虛天冥境早已無魔神,你就是轉世的魔神,只有你,纔有權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沉寂。
亡月發出沉沉的笑聲,“你不必這麼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發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麼容易,我一直都覺得奇怪,只不過這件事太不可思議,說出來誰都不信的,我甚至沒往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發現你用魔氣惑我心智,那絕非尋常魔氣,我纔開始懷疑,等到現在才揭穿,是因爲之前不敢確認。”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測。當初你早已料到他們會奪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讓陰水仙他們中計,把息壤送給仙門,仙門用它和五彩石修補海底通道,自以爲從此安全,不再防備,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權力收回息壤,重開海底通道,讓他們措手不及。”
“神纔有修補魂魄的能力,”重紫搖頭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細,他卻始終猜不出你的來歷。你一直是對着自己發誓,說不害我,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統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聰明。”
重紫還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顛覆六界,自己來做這些,豈非比我更容易?”
“因爲神則,”洛音凡低緩的聲音響起,“天神魔神同屬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強大,必須有天地規則來制約他們。”
亡月頷首,“我有能力守護虛天魔界,護佑我的子民,也有權力懲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卻沒有權力干涉其他五界,正如覆滅的天神一族,從不主動侵犯魔界仙界。深的能力在於守護和制約,不在侵犯,我可以通過你去滅仙,卻無權親自動手殺他們,所以我必須成就你,才能完成這個遊戲。天譴對你、對我都一樣,只不過你們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侵犯別人來證明自己,神的強大,神的驕傲,只需通過天地規則就能體現,強者纔會需要更多規則,他們的責任在於守護,不是侵略,侵略者,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強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從不主動對仙門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來修成天魔,就有資格召喚虛天之魔,誰知當年逆輪一心要大權獨攬,怕別人再修成天魔與其抗衡,因此強迫虛天萬魔立誓,只聽從天魔令調度,最後臨死時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舉對魔族的未來大爲不利,將希望寄予你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淺之處。我雖然身爲魔神,卻無權撤銷萬魔誓言,此番轉世下來,就是要爲我的子民尋找那個能解除封印的人,那個人就是你。”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沒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將達成,這都是皇后的功勞,請允許我留下來見證這場遊戲的結局。”
說話的功夫,天際魔雲滾滾,蓋過頭頂,六界碑聖光漸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軍陣前,平靜地看着對面那羣人。
她不想成魔,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將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現在的結果實在是個絕妙的諷刺,六界覆滅,只是魔神一場遊戲。
亡月道:“六界碑將毀,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來前幾日仙界異象,並不是受虛天萬魔出世的影響,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開的緣故。衆人無言,不約而同看向中間那人,明知沒有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抱了一線希望,給心目中最後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簾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無力挽救的悲憫與愴然,六界最後的守護者,費盡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門蒼生毀滅的結局。
他遠遠站在那裡,沒有勸,也沒有說話。
蒼生卑微,天地不憫,毀滅只在彈指間,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無情,人卻有情,你我都是一樣的,眼睜睜看這些無辜生命消亡,重兒,你當真想要六界入魔?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她非要這樣報復,這樣懲罰,他也認了。
打算和仙門蒼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諒嗎?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是要仙門,還是要原諒?
天地間,依舊一片寂靜。
洛音凡始終還是洛音凡,重紫沒有意外也沒有失望,平靜地移開視線,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雙手託於掌上。
知道她要下達最後的命令,虞度、閔雲中等人同時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美豔的臉,與冷冷的魔光交相輝映,生出種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醜,是淨,淡到極點的純淨。
忽然記起那個初上南華的小女孩,衣衫破爛,又黃又瘦,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純淨得像水波,會在風浪中鼓勵同伴,會在危險的時候擋在別人面前,會默默忍受委屈,會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念入魔,她從何時開始錯的?
所有人都驚恐地發現,這個問題難以回答。
紅脣輕啓,曼聲唸咒,表情虔誠。天魔令在咒聲中逐漸離開手掌,上升至半空,強盛的魔力,在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籠罩下,一頭青色魔獸隱約現身於雲中,形如黑龍,有八爪,口鼻吞吐着團團魔氣。
它先朝亡月低頭,用那粗重的聲音叫了聲“主人”。
亡月頷首,“它是看守虛天冥境的魔獸,掌管虛天萬魔。”
重紫道:“虛天萬魔都聽命於你?”
魔獸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像對亡月那麼恭敬,高昂着頭,“不錯,六界碑將倒,現在要讓它們全力摧毀嗎?”
無數視線會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話,已能決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出聲,“重兒!”
重紫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長睫,極爲莊重地沉思片刻,才重新擡臉下令,“將它們送回虛天。”
魔獸沒有驚訝也沒有多問,答了聲“是”,隨即轉身一聲吼。
巨吼聲震破雲天,周圍氣流激盪,修爲淺些的仙門弟子與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剎那間,風雲突變。
已蔓延至頭頂的魔氣,順着來時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縮回至天邊,成爲一個小黑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天白雲再現,涼風習習。
頭頂,陽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淨。
魔獸消失,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做了個夢,猶未反應過來。
亡月嘆了口氣,道:“你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結局令我失望,皇后你也讓我失望,你不屬於魔。”
“生滅循環,不斷重複又有何意義,與其毀滅再生,倒不如把現有的世界變得更好。”重紫看着他,語氣是發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了,不是嗎?謝謝你。”
想通了吧,都說欠她,她何嘗不欠別熱,那些真心的愛護,並不因他們的離開而消失。她可以毀滅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毀滅的東西,用最後一縷殘魂替她擋下“寂滅”的魔尊,用性命維護醜丫頭讓她愛惜自己的青年,這樣,算得上是一點回報吧?
掌輕翻,天魔令自雲端墜落,不知落於何處塵埃之中。
黑紗下襬開始燃起藍色魔焰,到最後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圍。
捨棄肉體,只剩魂體依附於魔劍之上,魔血已失,從此再無人能解天魔令封印,再無人能召喚虛天魔獸。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裡俱是又苦又澀。
一直擔心六界因她毀滅,到頭來卻是由她拯救六界。
“這是皇后自己的選擇。”亡月側身,天地間現出巨大藍色光束,看樣子他是要回虛天冥境了。
“魔神轉世!聖君!求魔神留下,護佑我族!”數萬魔兵跪拜,流淚高呼。
亡月擡臂,“我的離去將使你們無處可歸,但只要你們信我拜我,我自會庇佑你們,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對應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滅。”
魔衆齊聲答應,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還有件事沒有完。”
亡月嘆息不語。
重紫指着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賭還算不算數?”
亡月點頭,“我會滿足你一個要求,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你想要什麼?”
衆人本是傷感,聞言俱轉悲爲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閔雲中忍不住道:“當然是賜她新的肉體,消除煞氣脫離魔劍了!”
亡月似沒聽見,再問重紫,“你有什麼要求?”
洛音凡臉色灰白,“重兒……”
“請魔神賜還息壤。”柔美的聲音,清晰又決絕。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變色,魔神的承諾,魔神的力量,這分明是個絕好的復生機會,她竟然只要息壤!
閔雲中急道:“修補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你……你這孩子!”
“是我們錯看了你,你怪我們也是應當的。”虞度搖頭,“魔劍遲早會淨化,到時你魂魄將無所依附,這件事賭氣不得,且看在……你師父面上吧,他其實一直都在盡力護你,你這般恨他,豈非有意叫他傷心?”
重紫聽到這番話,沒有絲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來她的愛,需要這些人來成全嗎?原來強者的施捨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從頭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愛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愛還要少吧,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都是一羣可憐人的掙扎罷了。
當愛被放棄,恨也變得多餘。
重紫重複,“請魔神賜還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擡下巴,“如你所願。”
息壤拋下,萬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從此永無後顧之憂。
“你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於魔劍之上,縱使他們不淨化,魔劍也將吞食你的魂魄,那便是你消亡之時,”亡月沉吟,“倘若你願意將魂魄獻與我,隨我去虛天冥境,可得永生。”
離開?重紫舉目望天際,有點迷茫。
這個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這個世界太小,容不下許多。所有的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註定的命運走到終點,當一切有了結局,她同樣沒有留下的理由。
雲煙掠過,眼中心中,愛恨盡去,一片清明。
於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與閔雲中等人心一緊,同時看洛音凡,卻見他滿身是血,紋絲不動站在那裡,雙眸空洞無神,昔日絕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屍。
無聲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膽戰的悲愴,淹沒天地。
那痛的感覺太濃烈,太悽慘,太絕望,深入骨髓,每個人的心都不約而同被揪了起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場死寂。
堪不破的情關,要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能不能支撐下去還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勸他放手。虞度暗暗着急,連忙上前安慰道:“師弟需爲她着想,她魂魄被魔劍所拘,難以保全,留下來反而危險,以我看,讓她去冥境更……”
雄渾仙力爆發,恐怖的力量激發氣流震盪,猶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紛紛後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劍映日,光芒耀眼。
劍光籠罩下,身形逐漸模糊。
“以身殉劍!”玉虛子駭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驚道:“師弟,不可!”
無色結界起,將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個夜晚,他說:“爲師只盼你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衆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燦若星辰。
是他變了,因爲在意,所以比比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毀滅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鎖在心底的愛,終於衝破理智的枷鎖,突如其來的爆發,傷痛,後悔將一顆心生生漲破,四分五裂,讓他生不如死。
明明愛她,卻逼着自己把她推開,一再傷害,等他想要愛,再要愛時,她再也不肯回頭。
她不是魔,他纔是魔!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她眼裡,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連最後的機會也不肯給他了?愛到盡頭,已經讓他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連恨都沒有?在傷害她那麼多次之後,他幾乎崩潰,如果連她也走了,他又有什麼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時失去了意義!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懲罰我。
想離開?可以,我帶你走。
想聽“我愛你”?可以,我說。
不原諒?沒有關係。你想怎麼對我,怎麼恨我,都可以。
不要你原諒,我只要你。
……
遠處,亡月朝重紫伸手,“把你和你的全部獻給我,隨我離開,永不後悔,我需要你的承諾。”
“她不會走。”冰冷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回答。
奇異光華浮動,翻卷,如帶漂浮,如絲遊走,如花瓣灑落,日色隱沒。天地濛濛有光,猶如混沌初開,一片聖潔,令人敬畏且嚮往。
極天之法,鏡心之術。
渾身是血,俊美的臉青白僵硬,已現魔相,目中一片驚心的紅赤,狀若厲鬼,可怕至極。誰也沒有見過重華尊者那樣的目光,彷彿要將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術法,帶來的竟是毀滅。
南華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沒有人能再多走她,就算與她一起魂飛魄散,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將她帶走!魔神也不能!
大約是動靜太大,重紫終於轉回臉看着他,又像是透過它、他看着別處,大徹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時候都動人,眼底卻是一片空,裡面沒有他,連恨都沒有了。
他終於伸臂,緩步朝她走來,就像當年她無數次頑皮受傷的時候,迎接她的總是這個懷抱。
可她只是笑。
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白光暴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臉上神情,雙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無生氣。
可是至少,她還在他懷裡。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許永遠不能放棄責任,但她,也會永遠比他重要。
鏡心之術,無魔,無你,也無我。
當你的愛已不在,頭一次自私地想抱着你,一齊毀滅。
其實在你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仙。
……
光芒滅盡,兩道人影消失不見,唯餘一柄奇異長劍懸浮於半空,其色潔白,形狀格外眼熟。
不見半點兒魔氣,亦無半點兒仙氣。
仙劍?魔劍?還是凡劍?
沒有人有空去想這個問題,全都呆呆地望着那劍,只覺光潔美麗,明淨如冰雪,燦爛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說了句什麼,悄然隱沒。
正在衆人發愣時,那劍忽然沖天而去,穿破茫茫雲海,瞬間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