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二十年的人間浩劫過去,天魔永遠消失於六界之中,山河愁雲散盡,萬物復甦,滿目瘡痍的大地終於有了一線生機。逆輪魔宮被摧毀,魔族潰散解體,化身遁入人間逃避仙門追殺,徒留殘垣斷壁,荒村死鎮,和無數個殘破的家,死於戰亂的百姓不計其數,或是死了兒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於魔族手上的,也有死於仙門手裡的,新墳處處可見,一派劫後餘生的景象。
無論如何,一切都已過去,戰亂留下的痕跡終將被歲月抹盡,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也終將被人遺忘。
城裡街頭,幾個乞丐有氣無力地坐在牆下,面前破碗內都空空的。
其中有個小孩。
小孩五六歲模樣,亂蓬蓬的頭髮,黃黃的小臉,看不出是男是女,因爲沒有肉,那雙眼睛就顯得格外大,整張臉上似乎只長了雙眼睛,眼睛毫無光澤,髒破的衣裳遮不住身體,兩條小腿露在外面,由於長期受飢餓的折磨,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還有多處青紫的淤傷,披着空空的衣裳,整個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幾乎被冷風颳跑,讓人懷疑這樣一個小不點是怎麼活下來的。
有人走過,丟下半個包子。
數雙眼睛倏地亮起。
幾乎是同時,乞丐們全都撲過去,猶如餓極的狗看見肉骨頭,混戰成一堆。
許久,人堆重新散開。
一個小腦袋從人堆裡掙扎着爬出來,大約是怕人搶,兩隻小手拼命將包子整個塞進嘴裡,腮幫鼓鼓的,竟然是那個小不點兒。
大乞丐罵:“又是這小丫頭!”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滾作一團,卻猶自不要命地吞着嘴裡的包子,哽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氣,上去就踢。
捱了兩腳,地上的小女孩慘哼兩聲,猛然擡臉瞪着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見底,其中涌動着的,竟是罕見的濃烈的殺機,令人膽寒。
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般目光,那目光連惡人見了也要害怕。
周圍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
那乞丐也心虛:“總拿眼睛瞪誰,我弄瞎了你,看你還瞪不瞪!”說完過去將她按住。
捱打無妨,不能沒了眼睛,小女孩慘叫着,拼命將臉貼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憑空襲來,將大乞丐推了開去,旁邊乞丐們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惱怒:“誰!”
“小孩子可憐,怎好欺負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彷彿自天上傳來,柔和的,略帶責備的語氣,更多的卻是憐憫,聽在耳朵裡,溫暖又舒適,就像母親溫柔的手撫在身上。
須臾,一隻手拍拍她的背。
“起來,不怕。”
感受到安全,她緩緩擡起臉,大眼睛裡滿是疑惑之色,別人都不管小叫花的,他爲什麼要幫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臉,完美得不似人間所有,輪廓分明,雙眉微皺,一雙鳳目形狀優美,正溫和地看着她,其中是數不盡的悲憫之色,他微微曲膝,半蹲在她身側,作勢要扶她,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長髮披垂下來,幾乎直達腰間,真如九天下凡拯救衆生的神仙。
那一臉不忍的神情彷彿在告訴她,他不僅是來救她,而是上天派來救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的。
她看得發呆了。
見她無事,他微微彎起有型的脣,微笑中透着一絲安慰,扶着她起身。
知道他不是尋常人,旁邊衆乞丐乖乖的躲遠了些。
乾淨白皙的手扶着她,一點也不嫌她髒。他輕聲道:“受了欺負可以生氣,卻不該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麼?”
面前的人俯身看着她,一隻手放在她肩頭,悲傷與憐憫,猶如救苦救難的聖人,又如諄諄教導的親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纔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
小女孩生平頭一次明白了自慚形穢的感覺,下意識垂了眼簾,羞怯地點頭。
他輕輕攤開她的小手,在那手心劃了兩劃,再合攏:“這樣,今後就沒人敢再欺負你了。”
光華閃過,手心依舊空空。
神仙在變戲法呢!小女孩驚訝地眨眨大眼睛,靦腆地看他,疑惑。
忽然,一個人聲音自遠處傳來:“楚師兄,小師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纔感受到強烈的煞氣,以爲是逃散的魔族要來打魔劍的主意,想不到竟是來自於一個小女孩,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要不要告訴師父?
他直起身:“就來。”
衝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仙門的人。”
“不知道是哪個派的。”
“……”
仙門?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着,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轉身,匆匆就已過了數年。千里之外,仙鍾長鳴,晨霧散盡,南華山巍巍浮在雲端,遠遠望去,峰頂籠罩着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條路,要先登上面前這座大山的山頂,時候未到,山門緊閉,無數人等在門外。
南華派廣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門收徒向來嚴格,且以年幼爲最佳,正如一張寫過許多字的紙,和一張嶄新的白紙,更好用的永遠是白紙,因此南華派的規矩通常是七至十四歲以內的孩子參選。
南華派本就是四方仙門之首,也是劍仙派之首,鎮守通天門,五年前,南華天尊大戰逆輪魔尊,終於斬除魔尊,搗毀魔宮,魔族從此無容身之地,再不能橫行爲害,天尊卻也因此重傷身亡,四方同道提起無不肅然起敬。那一戰,更使南華劍仙派成爲世人心目中的聖地。現任南華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親傳弟子,其餘都是徒孫輩,他早年說過只收九名弟子,因此衆人都在猜測他今年大有可能會收關門弟子,而這個關門弟子的首要條件就是,資質過人,膽識過人。
大人們比孩子還緊張,將叮囑過的話又反覆叮囑了好幾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現,拜個好師父,若能被掌教和幾位尊者看中,那就是莫大的運氣了,
前來參選的人中,幾個孩子格外惹眼。
他們都穿得極其破爛,沒有大人護送陪同,當中是個小女孩,十來歲年紀,頭髮像別的小孩一樣用紅繩子紮了兩個角,由於缺乏營養,乾枯而少光澤,瘦削的臉蛋也黃黃的,惟獨那雙大眼睛光華閃閃,天真機靈,透着幾分淘氣。
“蟲子,你真的要去嗎?”
“當然。”
“仙長會收叫花子當徒弟嗎?”
“我哪裡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氣,低頭扯着乾淨卻破舊的衣裳,她已經努力洗得很乾淨了,扎頭髮的繩子是她撿來的,“神仙大哥給我的法術不靈啦,我要自己去學法術,叫他們不敢欺負我們!”
“蟲子,要是仙長們不收你的話,就回來啊。”
“他們一定會收我。”
“你怎麼知道?”
“我膽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們喜歡膽識過人的,我膽子很大。”
“對哦。”小乞丐們都點頭。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引得衆人紛紛側目。
大道上,一輛華麗的馬車行來,緩緩放慢速度,最終停在山腳下,穿着不凡的車伕先下車,搬了個腳踏放好,須臾,車內出來一位小公子,錦繡邊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間束着條雕花鑲金帶,一看便是出身富貴人家。
年紀雖小,不過十二三歲,那長相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風采,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煩,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臨下向四周掃視兩眼,然後才走下車,舉止很是文雅,可見教養良好,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樣。
車內緊跟着出來個穿着華貴的婦人,黑色長披風,握着條精美的手絹,和別的大人一樣,她也拉着小公子柔聲囑咐許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進他懷裡:“你爹的信,記得交給虞掌教。”
說話聲雖低,周圍卻已有不少人聽到,都議論起來。
小公子臉色越發難看,勉強點頭:“知道了,你回去吧。”
婦人不放心:“等山門開了,我再走。”
小公子沉着臉不說話。
“蟲子,他爹認得虞掌教。”
“他們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當關門弟子了。”
仙長們也喜歡有錢人嗎?小女孩有點泄氣,對方既然有信,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聲:“仗着爹孃說情,當虞掌教的弟子有什麼了不起,我要當督教閔仙尊的弟子!”
原來南華派除了掌教,還有一位督教與一位護教,這位督教仙尊大名閔雲中,是南華天尊的師弟,比掌教還要高出一輩,是當今南華派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其擇徒教徒之嚴盡人皆知,門下弟子卻個個都大有名氣,他也是唯一一位敢與掌教搶徒弟的人,但有資質好的,都會先收歸門下。
她說的聲音太響,小公子顯然聽到了,氣得小臉青一陣白一陣,待他轉臉看清楚之後,目光立即由憤怒變爲不屑。
見他看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氣他,忽然聽得耳畔轟隆一聲。
衆人同時朝山門望去。
面前的山門已經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鬱鬱蔥蔥的樹木已經不見,竟變作了萬丈懸崖!
懸崖深不見底,茫茫一片,但聞風聲隱隱,險惡至極。
上面有座橋。
那是一座白雲鋪就的橋,直通向對面,一眼望不到盡頭,橋面寬只有三四尺,雖說行走足夠,可是這麼高的懸崖,周圍又沒有護欄,萬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就粉身碎骨了。
仙長們當然不會傷到孩子,無非是設置第一道關來考驗他們,大人們都明白過來,催促孩子上路,無奈孩子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裡知道是幻術,一個個都嚇得白了臉,有那膽小的已經哭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過去。
“蟲子,這怎麼過去,會摔死的!”小乞丐們也驚叫。
小女孩白着臉,遲疑。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再看時,那小公子已經率先走上去了。
仙長們要收膽識過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記起來,連忙朝小夥伴們道:“天黑了我還沒回來的話,肯定是南華山的仙長們收我當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們就自己回去吧,謝謝你們陪我走了這麼遠。”千里之外趕來,一路行乞問路,走了整整三個月。
小乞丐們點頭。
小女孩有點傷心,再不看衆人,咬牙踏上雲橋,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後面一些膽大的小孩子都陸續跟上,當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們無奈,氣得紛紛罵“沒用的東西”,打了一陣,到最後只得帶着他們回去了。
不出意外,第一關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南華仙山,數千弟子等候在門外,六合殿上,幾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於兩旁,上頭並排坐着三位仙長。
中間一位三十來歲,穿着青色長炮,白淨面皮,面前豎着柄青藍色長劍,劍尖朝下懸浮於半空,仙氣環繞,六合劍的主人,除了當今掌教虞度再無別人。
左邊那位五十多歲,黑袍,下巴幾縷鬍鬚,目光冷厲,十分威嚴,手中亦執了柄暗灰色長劍,形狀古怪至極,劍身渾圓無刃,層層竟如寶塔。
右邊座位上卻是個七十幾歲的老頭,鬚髮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着一卷黃舊的古雅的書。
還有個位置一直空着。
殿前大銅鏡上清晰地顯示出孩子們在雲橋之前遲疑的場景,三位仙長面上都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用茶,那眼睛卻都時不時朝上頭瞟。
右邊年紀最大的白髮老頭先開口笑道:“孩子們都還小,師叔設此一關,是不是太難了些。”
左邊長相嚴厲的黑袍老人道:“寧缺勿濫,貪生怕死之徒要來何用。”
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語。
黑袍老人忽道:“音凡不來?”
虞度答道:“或許會來。”
黑袍老人皺眉:“他還是不收?”
虞度道:“這兩年九幽魔宮興起,有壯大之勢,他身爲護教,責任重大,一心修習劍術,自然無暇,少個人與師叔搶徒弟豈不更好。”連他也稱黑袍老人爲師叔,可見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閔雲中無疑了。
閔雲中道:“話雖如此,也要有人傳承衣鉢纔是。”
二人說話間,白髮老頭忽然“咦”了聲,讚道:“這兩個孩子不錯!”
大銅鏡上,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上雲橋,當先是個紫衣小公子,富貴人家模樣,神情昂然;後面那個年紀更小,竟是個穿着破爛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極,可是那兩條小腿仍舊在一步步朝前走。
歷來過關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這次倒出了個膽量特別大的。虞度雙眼一亮,嘴角逐漸彎起,就連閔雲中那張不常笑的臉也浮現出兩分欣賞與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來,這兩個孩子筋骨奇佳,要認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勝一籌,仙門中,好徒弟比稀世寶貝還重要,二人都在慶幸這兩個孩子沒有去別處,來了南華。
閔雲中不慌不忙取過茶:“這回有兩個,掌教還要搶麼。”
虞度笑道:“師叔要哪一個?”
閔雲中似是不捨,半晌大方地一揮手:“女娃雖說麻煩,我座下卻還無一個女弟子,這回就破個例,那男娃娃讓你罷。”末了又補一句:“看看再說。”
白髮老頭叫苦道:“兩位又忘記我了,可憐我天機處無人。”
閔雲中立即道:“這兩個孩子資質非凡,要他們去學卜測佔算,太過可惜。”
虞度亦點頭。
有這兩位在,好徒弟總是輪不到自己,白髮老頭早已料到這結果,無奈嘆氣:“兩位是看不起我天機處麼。”
虞度笑道:“師弟莫多心,下回讓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惟獨這句話是次次都不算數的,遇到好的又找藉口搶走了,白髮老頭苦笑.
雲橋上,紫衣小公子獨自走在前面,大約是感覺到不對,忍不住停了腳步回身去看,果然有人緊緊跟在後面,竟是先前那個穿着破爛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着臉,大眼睛緊緊盯着前面的他,兩條腿微微顫抖,卻仍堅定地朝前挪動,似在努力追趕。
從未見過這麼膽大的女孩子,小公子終於收起蔑視之色,有了幾分意外,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誤解他的意思,立即挑釁似地嘟了嘴巴,大步走過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醜丫頭。”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聲:“靠爹孃說情才當南華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你說什麼!”
小女孩揚臉道:“你本來就拿了信。”
小公子漲紅麪皮:“我不用信,也照樣能當南華弟子!”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醜丫頭,有本事就跟來。”
“誰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腳下看似是鬆軟的白雲,其實走着十分硬實,和走在地面上沒什麼兩樣,兩個小孩一前一後又走出數十米,前面的深淵連同雲橋忽然都消失了,但見一片深藍色不見邊際的汪洋大海,波濤起伏,耳畔是陣陣海風聲,海浪聲,海鳥叫聲。
二人停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