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往哪裡逃,還不下跪認罪,束手就擒!”剛剛到山腳就聽到喝聲,前方半空中站着一羣人,有虞度,有閔雲中,有崑崙掌教玉虛子,還有長生宮明宮主……
目光落定在明宮主身邊那少年身上,重紫氣憤地看着他。
少年心虛地後退一步:“你……是仙門罪徒!”
重紫“哈”了聲,諷刺:“你該慶幸,你的命是我這個仙門罪徒救下的。”
“他報信,乃是爲仙門立功,”閔雲中道,“擅自逃出崑崙冰牢,若非有他,你還要躲藏多久?”
“我爲什麼要躲!”重紫握緊雙拳,視線仍未離開少年,“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從未殺過一個人,更沒有忘恩負義,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仙門如何光明正大,放着那麼多心術不正之徒不管,爲何偏偏要來逼我?”
衆人無言,少年羞愧。
閔雲中微怒:“煞氣傷人,還不肯認錯!”
“那是月喬心懷不軌,自作自受!”
“放肆!”
“罷了,”虞度擡手製止閔雲中,嚴厲道,“看在你師父面上,你若肯自己回冰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則教規處置!”
“我沒錯,爲何要回那種地方!”重紫咬牙,瞅空轉身欲遁走,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打了回來,滾到樹下。
白衣仙人看着她,沒有表情的。
重紫立即低了臉,半晌才喃喃道:“師父。”
“回冰牢。”
連他也不肯放過她?重紫依舊低着頭,讓長髮遮住臉,忍着劇痛,慢慢地扶着樹幹站起來,儘量站直,雙手隱在袖裡。
洛音凡暫時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轉向虞度:“魔劍與天魔令被盜。”
衆人譁然。
怪不得他會來遲,魔劍與天魔令所藏之處何其秘密,出這種事,必然又是內部奸細了,虞度變色:“是誰!”
洛音凡沒有回答。
先是夢魔之女混上南華,現在又出盜天魔令和魔劍的奸細,南華簡直大丟臉面,想是他不方便當着這麼多人明說,閔雲中越想越急躁,將浮屠節一揚:“先處置這孽障再說!”
重紫沒有躲閃。
事到如今,死有什麼可怕,就是死,她也要知道他的內疚是真還是假!
洛音凡未及出手阻止,已有人先一步撲過去,閔雲中大驚,饒是收招得快,那人仍然被擊得翻滾在地。
白衣噴上新鮮的血,重紫愣了半晌,終於擡起臉:“成峰大哥?”
風吹起長袖,露出畸形的手臂,在場衆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有些心軟的仙人已紛紛側過臉不忍再看,早就聽說洛音凡處置她的事,傳言他對這個徒弟愛護有加,想不到下手竟這麼重。
洛音凡也震驚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臉、她的手,看着她一跛一跛走過去,臉色煞白。
兩生師徒,兩生傷害。
這三年來他多數時候都在閉關,也曾想過去看她,可是始終沒有勇氣面對。瞞過衆人,卻逆不了天意。不傷她?他不能拿仙門乃至六界作賭注;殺了她?他下不了手。廢她琵琶骨,只爲抑制煞氣,寧可讓她苟且偷生,讓她委屈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次看她消失。
然而,當她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他只後悔沒能一劍殺了她。
前世今世,那都是個靈巧的少女,總是以最新鮮最美麗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以最簡潔的木簪綰出多變的髮髻,每當他遠行提前歸來,會發現她只粗粗綰了個最簡單的丫鬟髻。淡然如他,即使從不在意這些,可他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仙門女弟子裡最美的一個。
面前的人會是她?
長髮乾枯,臉龐乾癟,由於長年冰封,晶瑩細緻的皮膚如今變得慘白粗糙,還有那雙曾經纖美的手……斷骨沒有經過任何處理,自然癒合,左手成了奇怪的弧形,右手卻彎彎曲曲,手掌有些向外拐。
她……會恨他吧?
洛音凡有點慌,看她俯身抱起成峰,想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成峰大哥,”重紫面無表情,半晌才低聲問,“想知道什麼?”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成峰吃力道,“我只想問你,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默然片刻,道:“她覺得對不住你。”
成峰欣然:“自你出事,真珠常說些內疚的話,我早已懷疑,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你的確是被她害了,但如今她爲救你而死,我也算勉強救你一命,望你能原諒她。”
重紫點頭。
成峰閉目,終於昏迷。
誤傷本門弟子,閔雲中又痛又氣,忙示意左右弟子上去救人,又罵:“這孩子,被那魔女迷了心!”
“魔女又怎麼?”重紫放下成峰,冷冷道,“仙門無情,魔女卻有情,她真心待成峰大哥,我受她誣陷尚且不計較,你又何必這麼恨她?”
閔雲中氣噎。
洛音凡正要開口,忽然平地颳起了陣詭異的薰風。
沙石落,狂風滅,樹下出現一道修長黑影,後面緊跟着四大護法與影影綽綽的魔兵,煙霧未散,看不清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
“九幽!”猜測到來人身份,衆人大驚,各自戒備。
這一帶已靠近魔界要道,看來是驚動了魔宮,想不到他們聲勢這麼大,連魔尊九幽也親自來了。
重紫意外:“亡月?”
亡月點頭:“是我,我來接你。”
重紫驚訝:“接我?接我去哪裡?”
“去魔宮,仙道棄你,當入魔道。”
“我……怎能入魔!”
“一念仙入魔,一念魔成仙,魔與仙本無區別。”
重紫望着他,神情困惑且癡傻。
仙魔無區別?是了,這些神仙又比魔好多少,照樣不問青紅皁白冤枉她,一心要她死!魔骯髒,難道仙就乾淨?仙界不容她,還有入魔這條路可以走吧。
“孽障!”洛音凡聽得怒火直往上涌,語氣變得嚴厲,“他是想用言語惑你心志,還不快隨爲師回去,你當真想要背離師門麼!”
背離師門?重紫回神,轉臉看着他,沉默。
“沒有人棄你,到師父這邊來。”洛音凡放軟語氣,同時袖中右手暗暗提了靈力,打算強行攝她走。
重紫忽然道:“師父既然和他們一樣,認爲我會危害六界,當初那一劍就可以讓我魂飛魄散,又何必救我轉世?”
洛音凡心猛地下沉,完美的表情終於現出一絲慌亂。
她在問什麼?
“不錯,真珠姐姐將記憶還給我,我全都記起來了,”重紫揚起那不怎麼好看的臉,鳳目直視他,直到現在她才相信,原來他和他們一樣,並不在乎對與錯,“師父殺我,爲什麼又要救我?”
不明白,他救下她,給她來世的呵護,是真的內疚吧?可是爲什麼到最後,他還是選擇捨棄她,丟下她一個人?
洛音凡移開視線。
沒有回答,因爲不能回答。
“你不該問他,”亡月清晰的聲音響起,“救你的並不是他,而是萬劫,萬劫用殘餘的魂魄替你擋了那一劍,又有天之邪事先在殿內設下機關,將你魂魄藏起,瞞過虞度,然後送你轉世。”
大叔,殘魂……原來如此!
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他怎麼能明知她無辜還要下手,不明白他怎麼能殺了她又要救她轉世,不明白他怎麼能一邊內疚一邊傷害……
原來,都是她錯了,他的內疚代表不了什麼,他從沒有後悔過。
她不惜性命去救的人,最終又用性命救了她。
眼淚無聲流下,重紫渾然不覺:“救我的是大叔,你內疚,卻從沒後悔過,所以再要重來,你還是會這麼做。”
是這樣?洛音凡微微閉目。
以爲她不記前世,忘記傷害,師徒二人就能永遠這麼下去了,今世她受的委屈,他還有機會挽回,等修成鏡心術,他會立刻接她出來,變成廢人不要緊,他會永遠護着她。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一劍,如何能彌補?
“重兒!”低低的聲音,略帶內疚的嘆息。
重紫無力地笑。
是了,他是神仙,是人人敬仰的仙盟首座,一生所作所爲都是爲了仙界,仙門太平,蒼生安寧,是他畢生所守護的東西,捨棄她並沒有錯,他只是作了最明智的選擇。
永遠記得,年輕的白衣仙人牽着小小的她,一步步走上紫竹峰;
永遠記得,他拉着她的小手說:“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那註定是個蒼白的承諾。
她愛他,也愛他所守護的一切,她會拼命去幫助他守護這些東西的,可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重紫道:“我沒錯,師父也沒錯。”
嘴裡心頭皆苦澀無比,洛音凡幾番欲言又止,最終輕聲道:“你有今日,皆是爲師之過,爲師對不住你。”說到這裡,他盯着她,眼神語氣皆變得凝重:“但重兒,入魔亦非你所願,你當真想看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我還有別的選擇?”
“跟爲師回去。”
“回去受死?”
“爲師在一日,便不會讓你死。”
“師父的諾言太多,信任卻有限,師父的內疚改變不了什麼,我入魔是天意註定!”
“不是!”洛音凡斷然道,“沒有什麼註定,入魔成仙,只在你自己。”
“我自己?”重紫搖頭,“事情從來由不得我自己,你們這樣對我,不正是因爲相信天意麼?其實師父是希望我真正成魔,那樣,就可以一劍殺我而不用內疚吧。”
“重兒!”他不能否認,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可是現在……他寧願讓她骨節寸斷,痛苦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看着她死,那,不僅僅是因爲內疚,兩生師徒,她對他來說,不是不重要,不是不在乎的。
亡月道:“萬劫爲救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你甘心將性命輕易交出去?”
重紫木然。
“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他,這裡所有人都希望她入魔。
閔雲中,虞度,玉虛子……
“你,還有你,你們,”重紫擡手一個個指過去,“我是天生煞氣,那又如何!我從未有過害人之心,更不曾背叛南華,仙界能容月喬那樣的衣冠禽獸,能容長生宮忘恩負義之徒,卻惟獨容不下我,我會不會入魔,那不重要,你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殺我的藉口,除去我,你們纔會安心。”
她轉身指着他,聲音低了下去:“你,也一樣。”
洛音凡搖頭:“你……”
“師父真的就沒有一點後悔?”
後悔?洛音凡不能答。
那一劍斬下,以爲結束一切,他的確沒有後悔過,縱然知道自己會永遠內疚;可是她回來了,當她重新跪在面前叫他“師父”,給予他來生的陪伴,再次成爲他寂寞生活中責任以外的唯一的牽掛,他感到自己也跟着活了過來,爲她干擾天機,掩飾煞氣,生平頭一次做出徇私之事,諸如種種,他也同樣不後悔。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重兒……”
“我想做重兒,可惜你們都不讓,”重紫擡起雙臂,“我現在這副模樣,師父還會將我當成你的重兒麼?”
洛音凡蒼白着臉,半晌才輕聲道:“爲師並不嫌棄。”
“可是我嫌棄,我不甘心!我沒錯,所以不能接受你們的裁決,”重紫放下長袖,轉向亡月,“仙門安危,六界安危,他們要用我的性命去換。”
“魔宮等你很久了,”亡月優雅地擡手,一柄長劍憑空出現,閃着妖異紅光,“來吧,紫魔。”
“逆輪之劍!”
“是九幽魔宮盜劍!”
……
不理會喧譁的衆人,重紫跛着腳,毫不遲疑地,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煞氣四溢,狂風驟起,吹動白色衣衫,如將死的蝴蝶,留在世上的最美的舞蹈。
一瘸一拐的步伐,卻沒有人覺得難看。每走一步,潔白衣衫自下而上,彷彿被墨汁浸染般,逐漸變成了黑色;每走一步,就能聽見“喀嚓喀嚓”的響聲,那是四肢骨節再次折斷的聲音。
“仙對,還是魔對?”
“仙有仙道,魔亦有魔道。對與錯本無兩樣,魔,就是另一個仙界。”
“怎樣入魔?”
“拿起魔劍,你纔是它真正的主人,足以承受它所有的力量。”
逆輪之劍入手,強大魔氣突然侵入,肉體難以適應,五官扭曲,使得她面容看上去模糊一團,更加可怖。
“忍着,別怕……師兄必會救你。”
對不起,她等不到那一天。
兩生怨恨,兩生不甘,終於激發煞氣瘋漲,及地長髮被狂風吹得散亂,一絲絲,一縷縷,顏色由枯黃變得漆黑,透出美麗光澤,如流動的張狂的墨瀑。
洛音凡茫然失措,上前一步,擡起手似要抓住什麼:“重兒!”
重紫恍若未聞,側臉。
折斷的骨頭重新拼接癒合,她終於站直了身體,仗劍而立。
臉部輪廓再次清晰,肌膚瑩潤如雪,模樣與當年並無多大差別,只下巴尖了些,鼻子更挺了些,眼尾更翹了些,雙眉更長了些,斜飛入鬢,那是種妖異的氣勢。
洛音凡看着她,看着那受盡委屈受盡折磨依舊不改本性,執著地陪伴他,依賴他,如今卻變得陌生的小徒弟,嘴脣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來不及阻止,來不及救她。要永遠失去她了吧,從她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失去她了。
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是她?除了侍奉他愛戀他,受盡委屈,被他親手殺死,被打斷骨頭,被打入冰牢,她還做了什麼?
是仙門?對一個天生煞氣可能危害六界的孩子,誰能賭得起?若不盡快除去,又有什麼辦法?
不,他們都沒做錯什麼,是他的錯!是他錯了!他是她最信任的師父,在所有人都懷疑她會入魔的時候,他選擇了放棄,讓她一個人去承擔,所有人傷害她,他也跟着他們一起傷害她!
重紫擡起嫵媚的黑眼睛,神情和語氣一樣的淡漠:“魔宮何處?”
“心中有魔,可見魔宮。”
“我跟你走。”
狂風捲起旋渦,兩道黑影先後走向那旋渦深處。
她與天魔令關係微妙,如今天魔令也被盜,果真叫她召喚出虛天之魔,仙界人間又是一場浩劫!玉虛子等人尚且遲疑,虞度與閔雲中已不約而同馭劍斬去。
重紫微哂,劍尖凌空劃一個圓,將閔雲中的浮屠節輕易撥開,與此同時,亡月輕擡左掌逼回虞度。
親眼見識她現在的能力,洛音凡震驚,目光陡然變得凌厲:“九幽!”
沒有保護好她,親手傷害她,是他的過錯,可是他絕不能讓她入魔!鎖去心神,他斷然將牙一咬,逐波出鞘,氣流捲成旋渦,赫然又是“寂滅”!
輝煌的劍勢彷彿後勁不足,硬生生在半途折斷。
極度痛心,豈是心鎖能制?洛音凡終於忍不住退後半步,左手捂上胸口,一縷鮮血自脣角溢出,分明是內傷的跡象。
衆人大驚,虞度迅速扶住他:“師弟!”
眼睜睜見二人頭也不回離去,半空中旋渦消失,洛音凡僵硬地直起身,迅速擡手拭去脣邊血跡,避開上來查看傷勢的行玄:“近日修行太緊,真元不穩,調息便好。”
事情已成定局,多數人都露出迷茫之色。
虞度嘆了口氣:“天意如此,她既不肯回頭,你也不必過於自責,回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