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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告訴爸爸:“媽媽說她不會給我找後爸爸,她說她有了我就夠了。”
爸爸說:“我也是。如果你在我身邊,我天天都像在天堂裡一樣。不過,即便你不能天天在我身邊,你能來看我,跟我在一起待幾天,我也很滿足,也像在天堂一樣。
她大膽地說:“其實媽媽這次也來了,在縣城等我。”
爸爸驚喜地睜大眼:“你媽媽她在縣城?”
“嗯。”
“爲什麼她不到這裡來?”
“她說你是別人的丈夫,你們一家人團團圓圓享福,她到這裡來算什麼?還怕別人叫她破鞋?”
“她真是這樣說的?我不是早就告訴她,我絕對不會跟潘秀芝一起過嗎?”
“你這樣說了嗎?她好像不知道哦。”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要麼就是認爲我跟潘秀芝是法律上的夫妻,但我們不是啊。我沒跟潘秀芝登過記,潘秀芝也不想跟我做夫妻,她早就有了人,是公社書記,但是公社書記有老婆,人家不會跟結髮夫妻離婚,只是暗中跟她好,這都怪那個。軍代表。”
她不懂這裡面的彎彎拐拐,但爸爸說到了軍代表,她還是很有興趣的:“軍代表怎麼啦?”
“他派人到這裡來動員潘秀芝到E市去接我,給她孃兒倆出路費,還給了一百塊錢‘安置費’,好讓你媽媽覺得我會跟潘秀芝一起生活,看來他這一招還真靈,你媽媽從那起就不理我了,信也不回我,調走了也不告訴我地址,如果不是你這次來看我,你媽媽可能要冤枉我一輩子,你回去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媽媽,你聽不聽得懂我說的事?”
“我聽不懂,你自己去給她說吧。”
“但是我不能隨便出村啊!”
“你去向隊長請假,就說要送我到縣城,不行嗎?”
“我明天去試試看。你也跟我一起去,我對他們說你是省城來的,他們都很敬重你。”
第二天,岑今跟爸爸一起去見隊長,由她去向隊長請假:“隊長伯伯,我要回省城去了,我對這裡不熟悉,想讓我爸爸送我到縣城去坐車,你可不可以準他一天假?”
隊長面有難色:“你爸爸是管制勞動,不能讓他到處亂跑,要出街還得派個民兵跟着,但現在到哪裡去找個民兵跟着他?”
“不用跟着,他不會到處亂跑的,只是送我到縣城,我保證他會按時回村。”
“那我跟民兵連長商量一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
她提心吊膽地等着隊長去跟民兵連長商量。在這裡待了幾天,她好像傳染了爸爸的膽小怕事一樣,看到生產隊幹部怕得要命,恨不得繞道走。
還好,隊長很快就回來告訴她:“連長說可以,你爸爸這些年表現很好,老老實實勞動改造,沒有亂說亂動,就批他一天假吧。”
爸爸點頭哈腰,連聲感謝。
隊長交待說:“順才,我這可是爲了你女兒,提着腦袋在玩啊,你可別給我鬧出亂子來。”
爸爸的頭點得更深,腰哈得更低了:“那是,那是,隊長的恩情,我沒齒難忘,一定不會給隊長鬧出亂子來。”
父女倆歡天喜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往縣城奔去。
爸爸特意颳了鬍子,穿了她帶來的新衣服新褲子新涼鞋,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走出了管制範圍,沒人監督,爸爸背也直了許多,一路走一路問:“我這個樣子,你媽媽會不會嫌我老嫌我醜?”
“不會的,你一點也不老,也不醜,比你們生產隊的人好看多了。”
到了縣城,找到媽媽住的旅館,來到媽媽的房間外,她在敲門之前,看了爸爸一眼,發現他臉色都變白了,她安慰說:“爸爸,別怕,是我叫你來的。”
她敲了敲門,媽媽問:“誰呀?”
“我,今今。”
“你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明天上午纔回來的嗎?出什麼事了?”媽媽邊說邊打開門,看到她身後的男人,吃了一驚,“這是誰?”
她閃到一邊:“你自己看。”
媽媽看了一會兒,不敢相信,爸爸說:“今芬,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媽媽說:“是你?你膽子太大了。快進來,快進來,讓旅館工作人員看見就麻煩了。”
三個人都進了屋,媽媽又探出頭去,四面張望了一下,纔回到屋裡,關上門:“你偷跑出來的?”
她搶着回答:“不是,向隊長請了假的。是我幫爸爸請的,爸爸說我是省城來的,他們都很怕我,我一下就幫爸爸請到假了。”
媽媽舒口氣:“差點認不出來了,你變多了。”
爸爸媽媽並排坐在牀邊說話,她就跪在他們身後,伸開兩手,一手摟着媽媽,一手摟着爸爸,在這個臉上貼一下,在那個臉上貼一下,快活得像只小鳥。
後來,媽媽到外面餐館買了午飯回來三個吃。吃完飯,媽媽問:“今今,你累不累?想不想睡一會?想睡的話,可以到對面那張牀上睡,那張牀沒住人。”
她其實有點困,但她生怕一覺醒來爸爸就回去了,所以堅持着不肯睡:“我不累,我一點兒都不想睡,我陪你們。”
她強打精神陪着爸爸媽媽,內心被自己的偉大感動得不得了,心想這回媽媽肯定要說她長大了懂事了。
媽媽對爸爸說:“要不你去那張牀上躺會,我跟今今在這張牀上睡。”
爸爸要到另一張牀上去,她揪住爸爸不放:“我不放你去,你就在這裡陪我。”
最後三個人誰也沒睡,爸爸媽媽一直坐在牀邊說話,她就一時跪在他們背後,摟着他們兩個,一時躺在他們背後,用腳碰碰爸爸,碰碰媽媽。爸爸把手伸到背後,抓住她的腳,撓她的腳板心,她就咯咯笑,媽媽連忙噓她:“噓!小聲點,當心人家聽見來查房。”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媽媽說:“我們到外面去吃晚飯,吃了飯你爸爸好往回走。”
她很不情願:“爸爸這麼早就要回去?”
爸爸說:“隊長只准了我一天假,我不能在外面過夜的。”
“他怎麼知道你在外面過夜了?”
“怕他們會查,再說房東也會知道。”
媽媽也說:“爸爸不回去,在哪裡住?我們住旅館都是看了單位介紹信才登記的,介紹信上只我們兩人,如果突然多出你爸爸來,被查出來還得了?”
她靈機一動:“那我們到爸爸家裡去過夜。”
“那也不行的,我算你爸爸的什麼?怎麼能去他家過夜?讓他們民兵隊抓住,還不掛串破鞋去遊街?”
“那我們就到爸爸門前的河邊坐一夜,那裡涼快,又沒蚊子。”
爸爸說:“還是我自己回去吧,你們母女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還要坐很久的車。”
她撒嬌說:“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嗎。”
媽媽問爸爸:“你一晚上不回去,隊裡會不會把你怎麼樣?”
爸爸很勇敢地說:“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已經把我發配到這個山旮旯裡來管制勞動了,難道還能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我女兒想跟我在一起,我就陪我女兒一晚上。”
媽媽說:“那就按今今說的,我們去爸爸門前的河邊坐一夜吧。”
媽媽去結了賬,一家人就提着旅行袋離開了旅館,先在縣城裡逛了一會,找一個小餐館吃了晚飯,就慢慢往爸爸生產隊的方向走。走到河邊,天還沒黑,三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在樹蔭下坐了一陣,等天黑了,纔到河邊去,她讓爸爸媽媽並排坐在一個大石頭上,她自己站在石頭後面,伸開兩臂摟着他們兩個,聽他們講古。
後來,她倦了,就橫躺在爸爸媽媽兩個人的腿上睡覺。
第二天清晨,爸爸不能不回去了,只好跟她們告了別,一個人去坐渡船,她看着爸爸的船一點一點向對岸駛去,爸爸的人變得越來越小,忍不住哭起來。
從那以後,她每個暑假都去看爸爸,而媽媽每次都在縣城等,到了最後一天,爸爸就向隊裡請假,到縣城來跟媽媽見一面。
後來,姥爺出面找關係,終於把媽媽調進了省城F市,先是在一個工廠的子弟中學教書,後來又調進姥爺那個大學的附中。她一直跟着媽媽,媽媽在哪兒教書,她就在哪兒讀書。
後來,媽媽爲給爸爸平反奔走起來。有人給媽媽出主意,說你只有找到當年主持這件事的人,才能糾正這件事。
於是媽媽開始四處尋找軍代表。但尋找了幾年,也沒有下落。
不久媽媽又開始爲爸爸跟潘秀芝的離婚奔走,從生產隊到大隊到公社,再到縣公安局,媽媽一層一層去詢問,得到的答覆都是一樣的:請你們出示結婚記錄,我們纔好爲你們辦離婚。
爸爸說:“我們當時根本就沒有登記結婚,怎麼會有結婚記錄呢?”
“既然你們沒登記,幹嗎要來辦離婚呢?”
媽媽問:“那這個婚姻到底算數不算數?”
縣公安局的人大概以爲媽媽就是潘秀芝,安慰她說:“如果你們一直是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生活的,那就是事實婚姻,將來他死了,你有權繼承他的遺產。”
“我不要什麼遺產,我想問的是,他能跟別人結婚嗎?”
“女同志,我建議你儘快跟他辦理結婚手續,這樣他就不能跟別人結婚了,要結也得先跟你離了才能結。”
媽媽從縣公安局出來,恨恨地說:“鬧半天你那個婚姻根本就不算數?”
爸爸說:“我早就說了不算數嗎。我跟潘秀芝又沒登記,又沒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生活,算什麼數呢?都怪那個軍代表,爲了得到你,對我下這個毒手。”
爸爸很想跟媽媽補辦個結婚手續,但媽媽不同意:“算了吧,別又搞得跟上次一樣。今天說不算數,過兩天又說算數,我算是搞怕了。我們就這麼一起生活就行了,到時候想算數就算數,不想算數就不算數。”
爸爸在省城發現工作並不那麼好找,主要是爸爸在農村勞動改造了這些年,學業職業都荒廢了,年齡也大了,學新東西很慢,拼不過那些年輕人。
後來媽媽就叫爸爸乾脆別找工作了,就在家裡安心寫作。但爸爸枯坐了很多天,最終什麼也沒寫出來。
媽媽說:“政治運動斷送了一個寫作天才。”
爸爸找不到工作,又寫不出東西來,情緒十分低落。這些年的管制勞動,不僅使他心態卑微,還搞垮了他的體質,爸爸患有大量慢性病,但因爲工作問題沒解決,不能享受公費醫療,經常是由媽媽出面,到醫院去找醫生,用媽媽的公費醫療開藥。但有些病是沒法這樣開藥治療的,有時得去化驗檢查,有時得住院,所以媽媽總是省吃儉用,把錢存着,以備爸爸不時之需。
每逢這種時候,媽媽就會想起軍代表,總是恨恨地說:“該死的軍代表!都是因爲他,你爸爸才落到這步田地!如果我找到他……”
她好奇地問:“媽媽,如果你能找到他,你就怎麼樣?還能把他殺了不成?”
“我不殺他,但是我也不讓他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