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曉書是被周景然揹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把頭埋在周景然的頸窩裡, 沒有擡起來過。
等被放下來,室內溫暖的燈光下,她坐在沙發上, 周景然握着她的手蹲在她面前, 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才知道自己讓他有多擔心。
“他們沒有追上我。”冷曉書開了口, 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怕他要更加擔心,又說:“我沒有事,但我想景然哥抱抱我, 可以嗎?我覺得有景然哥在,我就會勇敢很多。”
“當然, 非常樂意。”周景然起身坐到她身邊, 側身將她抱緊自己懷裡, 還像之前一樣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她,像在照顧一個受了驚嚇的小孩。
冷曉書確實是受了驚嚇, 但最依賴的人在自己身邊陪着自己,讓她心裡很暖,被人堵住差一點再經歷一次當年的恐懼的心,慢慢地平穩下來。而且這一次,沒有人幫助, 她在腿麻的情況下, 被兩個人追趕, 卻因爲心裡的恐懼不安而努力奔跑, 沒能讓那兩個人追上他。
她是靠自己逃脫的, 這讓縮回了門後面的她,又有了一點點往門外面探頭的勇氣。
見識過了外面有多美好的人, 是不會再心甘情願縮回那個暗無天日的牢籠裡去的。
“當年,媽媽是自殺的。”冷曉書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縹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目光則是空茫茫的,似墜入了某個時空裡。
她從不肯去回想這一段經歷,寧願逃避,寧願把自己層層包裹,因爲一旦想起來,就會被那種無助又恐慌的感覺包圍,還伴隨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以及失去了生命裡最重要之人的悲鬱。
然而,逃避也是無用的。無數個夜裡,她連睡覺都不得安生,總是會夢到那一晚,夢到媽媽讓她跑出去,她撐着因爲捱了打而疼痛的身體跑去找人來救媽媽,結果等她喊來人,卻被那些人一起看到媽媽被人侵犯的樣子。
後面的很多事她記得很模糊,只記得侵犯者被判了刑,卻不是死刑。他們以爲以後互相舔舐傷口,等待時間慢慢將這一悲慘遭遇慢慢模糊掉,就能重新過上平穩的生活。可卻沒想到,他們根本等不來那個時間。
“人言纔是最可怖的。”冷曉書在周景然的肩窩裡蹭了蹭,把下巴擱在他的肩上,眼裡含着淚,卻倔強地不肯讓眼淚流下來,好像這樣就顯得自己很堅強,能夠獨自抵禦那些悲傷似的。
“那些人有的妒忌媽媽的美,有點羨慕爸爸對媽媽的寵愛,有的僅僅是因爲她老公幫過媽媽一回,就在背後說三道四,什麼髒水都往媽媽身上潑。”
人都是求同的。那些留在鄉下的婦女們,每天下地幹活,回家還要帶娃,不忙時聚一起嘮嗑,東家長西家短的,一點小事也能讓她們聊一下午。可她媽媽從不參與這些,她種菜只拔個草,養花只澆點水,空時看書練字,給女兒丈夫做各種糕點零食以及準備三餐,不見她做過什麼活,可卻從來不愁吃穿,偏偏人還長得好。
起初也相安無事了許多年,但時間越久,她們日漸老去,她媽媽卻好似被時間厚待一樣,不僅未曾變老,在那些人眼裡反而覺得越美了,多了一股韻味,有時候家裡男人們多看了她媽媽一眼,心裡就要生出各種懷疑;要是再給她家送點什麼,呵,那夫妻倆能大吵一架甚至動手。
“媽媽其實是想過要改善關係的。”冷曉書說:“她會做一些糕點去給她們的小孩子吃,她們聊家常的時候,也會參與了,會注意與村裡異性的接觸,但那些人表面上和和氣氣的,私底下……”
私底下還是不領情。所以遇到了那件事後,她媽媽並沒有獲得任何鄰里鄉親的理解和安慰,反而幸災樂禍,覺得她媽媽活該,私下裡什麼難聽的污言碎語都有。
她媽媽本就因爲那種遭遇而情緒極其不穩定,還被不少人親眼看見了,只不過母親天生保護孩子的心理讓她強撐着把犯人送進了監獄。
但犯人被伏法,她心裡那撐着的一口氣就泄了,雖然外人看着她只是比以前話少了些,但她最親近的兩個人卻知道,她心裡的城牆塌了,需要時間來把它重新砌起。只是,那些人沒給他們機會。
“每一個在背後污衊過我和我媽媽的人都是兇手。”冷曉書聲音冰冷,甚至帶着恨意。
她永遠都忘不了媽媽在浴室裡自殺的那個場景。她的媽媽保護了她,讓犯罪的人伏法,卻在那些人的污言碎語和異樣的目光裡被擊垮。可那些人,卻從未爲自己的言行懺悔過。她一想起少年時,爲了討這些人的歡喜,說過多少的好話,送過多少笑臉,就覺得噁心想吐。
可她卻只能強撐着,因爲失去媽媽後,爸爸纔是最痛苦的一個人,他整個人彷彿都跟着媽媽一起去了。冷曉書甚至都沒時間去恨,因爲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親人了。
從前那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疼着寵着的,會撒嬌會任性還有小脾氣的女孩,一夜之間長大了。她笨拙地學起了做飯做家務,會反過來照顧爸爸了,學習上也變得很認真上進,想着如果考到景然哥的學校去,就可以不用回家了,到時候要把爸爸也帶走,逃離這個讓他們感到窒息的地方。
周景然伸手按住冷曉書的後頸,不讓她看見自己紅了一圈的眼睛。
冷曉書說的這一切,在高一的寒假裡,他逼問過他爸媽,只不過那時候他爸媽在外工作,並不在村裡,對這事根本不清楚,村裡的人包括小孩,又都閉口不談,就算說了,也說的是冷媽媽不堪屈辱而自殺,卻原來是這樣的。
冷曉書之所以把自己變醜,應該是當時情況下,以爲她和冷媽媽,是因爲長相菜才招來了這些禍患,所以她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直接把自己弄醜。
方法雖然笨,但確實有用,後來不僅沒有人因爲她長得好而討好她,她甚至連朋友都交不到了。
“曉書說得對。”周景然終於開了口,卻不是安慰:“她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所以你不能如她們所願,而讓自己成爲她們那樣普通的人,你要變得像阿姨那樣優秀,讓她們在你面前同樣自慚形穢。”
他想起高中後,冷曉書和冷叔叔就沒有再回過村裡,他們在縣裡買了房,和早一步在縣裡買了房的周家雖然都在同一個小區,兩家的大人卻從沒有碰過面,連冷曉書都很少去周家。
周景然現在能理解了爲什麼他每次去找冷曉書,冷叔叔總沒個笑臉,甚至大部分時候都在自己房間裡,或者乾脆出門了。
“你也不能躲避。”周景然想了想,又說:“你反而要經常出現在她們面前,讓她們一見着你,就想起阿姨,想到她們犯過的罪行,讓她們日日受到心靈上的拷問。”
“你把自己藏起來,躲着不見她們,不是反而讓她們慢慢忘記自己做過什麼麼。”
冷曉書沒有說話,只是將額頭抵在周景然的肩上,許久都沒有再動彈。
周景然感覺到了肩膀上的潮溼和溫熱,不再說話,只是側過頭,在她側臉上落下溫柔的一吻,臉上表情卻冰冷得有了肅殺的意味。
不知道多久過後,冷曉書已經平復下來,想起自己周景然因爲擔心自己,還沒有吃晚飯,於是又不好意思起來:“我去給景然哥煮碗麪吧。”
周景然卻按住她,朝她露出溫柔的笑:“你坐着,今天景然哥給你煮麪吃。你想要幾個雞蛋?”
冷曉書本來懷疑他會不會煮麪,但想起前些天他專門爲自己做的紅燒魚,果真如他所說的,比一些飯店裡做的還要好,確實能打個優秀,於是對他煮的面也有了點期待,伸出兩根手指說:“我要兩個,要糖心蛋。”
周景然想了想,還是說:“好,不過別太期待,我能把蛋煮熟就不錯了。”
他進了廚房,還煞有其事地給自己繫上了圍裙。冷曉書陷在沙發裡,通過玻璃門看着廚房裡的周景然給鍋裡裝水,開火,然後出來,到冰箱裡拿了一把青菜和一盒雞蛋進,一邊洗青菜,偶爾不放心似地側頭看她一眼。
景然哥還是在擔心我。冷曉書心裡知道,側頭看向陽臺。室外夜色已深,夜幕上的星星愈加明亮,想起晚上的經歷,再回看廚房裡的周景然,心裡那個想要重新把自己藏起來的決定,忽然間又不堅定了。
景然哥一定不喜歡遇到事情就逃避的人。她想到周景然爲了讓她做回從前的自己,而和戴妍香聯合起來騙她的事,又想起周景然說的“不能躲避,你要經常出現在她們面前,讓她們一見着你,就想起阿姨,想到她們犯過的罪行”,想到他還說過會保護自己的話,一顆怯弱的心,好似又生出了幾分勇氣。
她還想起戴妍香,想起萬欣語,想起這些天裡,那些因爲她的臉才關注她,接近她,但並沒有做什麼冒犯之事,說什麼冒犯言論的同學校友,覺得這世間雖然有惡存在,但善良友好的人還是佔絕大多數。
她再次擡頭,看向周景然,周景然正看她,目光相視的一刻,周景然習慣性地露出他溫和的笑,冷曉書便努力上揚嘴角,也回以一個笑容。
她想:我答應過景然哥的,要做真實的自己,我不能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