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層層疊疊用紫銅鑲玉大鉤勾起的錦帳,太后的目光有些茫然。
出征東胡?以什麼名目?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東胡王求取的是大周皇室的公主,而不是呂家的姑娘,東胡王惱羞之下呈上的摺子雖然言語有無禮之處,卻是佔着大道理的!這件事上,分明是大周欺騙了他。
太后輕輕的嘆了口氣,無力的向後靠在御座靠背上。東胡王毫不客氣的拒婚抗議,等於當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的甩了呂家一個耳光、甩了她一個耳光,這樣的打擊,自她掌權以來前所未有!
她望着金碧輝煌的宮殿,手掌緊緊的握着御座扶手,眼窩中漸漸的涌上淚水,迷濛了視線。
天下,終究是大周的天下!天下人所認定的皇族、天子,終究是姓周而非姓呂!她努力了半輩子,一直自欺欺人,臨到老來,卻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
她手中的權力改變得了一切形式上的東西,卻改不了人心背向!
“來人,傳禮親老王爺進宮!”太后眨眨眼睛,化去眼眶中的水霧。
太后努努嘴,示意小德子將東胡王的摺子遞給禮親老王爺,淡淡問道:“皇弟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禮親老王爺眉頭越蹙越緊,瞟了太后幾眼,什麼也沒有說。
“哀家說了,但說無妨,恕你無罪!”太后不悅的瞪向他,心中自嘲,東胡王這一耳光都毫不遮掩的打到她臉上來了,她還有什麼話是受不了的?
禮親老王爺躬身應了聲“是”,勻了勻氣息正色道:“老臣以爲,東胡王言辭雖然過於激烈,但道理卻沒有錯。”
雖然心中猜到禮親老王爺多半會這麼說,可真正聽他將話說出來,太后心中仍然生出一股反感,“這東胡蠻子好生無禮,難不成就這麼算了?你以爲此事該如何處置?”
禮親老王爺忙道:“大周天朝上國,禮儀之邦,太后您博覽羣書、學識淵博,何必同那東胡蠻子計較?他若有禮,也不是蠻子了!老臣以爲,此事就此作罷,不問即可!”
太后聞言心中好受了些,臉上不禁露出兩分微笑,“這樣,也行?”
“太后,求親的是他們,招呼不打一個粗魯無禮將人送回來的也是他們,這事認真計較起來,他們佔的不是更多一些。那東胡王既然還懂得上摺子,可見還不算糊塗透頂!太后且把他晾着便是,且看他會如何!”
太后聞言凝思,不覺緩緩點頭。大周的實力擺在這裡,東胡並不敢輕易挑釁。這件事就算大周做得不地道在先,可是東胡的做法也的確過分了些。正如禮親老王爺所言,東胡王自己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有幾分忌憚大周,否則就不會上這份摺子,而是直接派兵攻入大周邊境了!
他們怕,就好!大周按兵不動,且看他們怎麼着!
“如果,哀家要發兵攻打東胡,皇弟以爲如何?”太后心中拿定了主意,卻又不動聲色問道。
禮親老王爺暗暗心驚,卻不敢在面上顯露出來,便正色道:“太后,前兩年纔剛剛結束對西域的戰爭,以老臣之見目前還是休養生息爲好!此事可大可小,全在太后的態度!”意思是說,這仗不是非打不可,還是別打的好!
“況且,有東胡在,可對西域諸國進行有力牽制,對大周有利無害,實在沒有必要因一點小事翻臉。”
“小事?”太后頓時露出不悅,微微冷笑。事情涉及他們呂家的顏面,怎麼能說是小事!
“是,”禮親老王爺恭恭敬敬說道:“民間議親也並非對對美滿順利,磕磕絆絆在所難免,認真說來,此算不得什麼大事!老臣還是那句話,就看太后怎麼看了!”
太后聞言不語,半響嘆道:“你說的很對,這事是哀家衝動了!”說着又試探着道:“早知如此,哀家當初便將周氏女子嫁過去,也就沒有這麼多的事了!”
禮親老王爺心中暗歎,他當然不會幫呂家說話,卻也不能幫周氏皇族說話,不然,太后定要疑他包藏私心。
“這也不能怪太后,要怪也怪那東胡蠻子自個不把話說清楚!”禮親老王爺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太后也是一片好心,想從全國適齡未婚女子中挑出一位最合適的嫁給東胡王。這是太后看重東胡,不想他們卻不領情,白白辜負了太后一番心意!”
“皇弟所言甚是!這年頭不是好人心的東西多的去了!”太后聞言心中甚喜,立刻附和着感慨道,輕輕嘆了一聲。
“正是!所以,太后更無須氣惱,省得傷了鳳體!”禮親老王爺也只有再次附和。
太后終於滿意了,輕鬆的點了點頭,又簡單的說了幾句話,便命禮親老王爺退下。
果然不出禮親老王爺所料,東胡王冷靜下來十分懊悔,不是懊悔將清雲公主退回去,而是懊悔退的方式和那封情緒激盪之下寫的摺子。
他焦慮不安的等候大周的回覆和反應,不想,大周對退回去的清雲公主和他呈上的摺子沒有絲毫反應,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十天之後,東胡王仍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他終於不淡定了,權衡利弊之後,忙又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摺子連同一大批貴重的禮物派使者一起送往京城。
太后正等着他服軟,自然見好就收,召見了來使,接受了禮物。雙方詭異的誰都沒有提起和親的事。
東胡王這才放了心。
和親的事,他是再也不敢提了,卻也不願意就此放棄跟大周的聯盟結交,便試探着提出了在邊境設立交易市場、自由相互通商的意思。
太后見狀心中甚怒,怒東胡王的不知進退,剛剛打了她的臉面、呂家的臉面轉身又得寸進尺提要求起來!依着太后的意思,此事自然不肯答應,可是恰恰是東胡王在這等時候提起此事,她根本無法拒絕!
不然豈不是有攜私怨報復的意味在裡頭?她不禁不能拒絕,爲了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心襟開闊,反而滿臉是笑極痛快的答應了。
東胡王喜不自禁,連忙回國命相關大臣準備此事,將最後一點顧慮也拋之腦後了。
清雲公主和親被退一事至此算是完全落下了帷幕,百姓們茶餘飯後議論夠了也漸漸沒有了繼續八卦下去的興趣,自然有別的新鮮有趣的話題來代替。上流王公貴族、朝臣們更無人敢觸摸太后的逆鱗,只當世上從無此事。至於清雲公主,更加沒有人去關心她現在如何?將來怎樣?
日子,如流水般緩緩的照舊過着,只是,許多人的心裡卻暗暗的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呂家勢力再大也是呂家,臣子變不成主子!皇室再破落,那也是天家血脈、是高貴的血統!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取代的!
東胡是這麼看,那麼其他友邦鄰國、天下百姓呢?會怎麼看?跟着呂家,真的會有未來嗎?
想得最多的、最受刺激的,無疑是太后。她要強了一輩子、好勝了一輩子,處心積慮、不遺餘力的將孃家擡高,說到底也是爲了擡高自己的出身。可是,東胡王的舉動,猶如一記重錘,狠狠的擊碎了她編就的美好夢境!原來,呂家仍舊是那個呂家,什麼也沒有變過!
按壓在心底許多年令她搖擺不定、一直折磨着她的一個兩難抉擇再也不容她躲避,生生的就這麼從心底浮上來,赤裸裸的逼着她面對。
她自己的身體她心裡有數,在未來沒有了她的庇護的日子裡,呂家,該何去何從?
手中的權力到底傳遞給誰纔是最好的選擇?
許多年前她找不到答案,如今她同樣找不到答案!
太后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加上廢太子妃呂瑜和清雲公主呂靖之事,聯想到呂家那些人、那些事,再想想這麼多年來呂家、周氏之間的明爭暗鬥,太后憂心忡忡,百般煎熬與痛苦,終於病倒了。
太后素來好強,自然不肯叫人知道她生病,因此並不曾傳太醫入宮診治開藥,而是命沅沅私下裡悄悄的去取藥,再悄悄的帶回宮中煎熬服下。
太后的身體何等尊貴,沅沅哪裡敢輕易做主?迫不得己便將太后的症狀悄悄與太醫私下裡說了,讓太醫斟酌着抓藥。被沅沅逮到的倒黴太醫自然也不肯平白沾染到這種一個不好便掉腦袋的事情裡,原本推辭着裝聾作啞,沅沅急了便威脅,說是自己已經將事情同他說了,他若不肯幫忙,萬一太后有什麼不妥,她少不得便將責任推一大半給他,稱是他不肯爲太后開藥導致。太醫無奈,只得硬着頭皮照做。
太后一者年老體衰,二者思慮過甚,三者不肯公開醫治反要處心積慮的隱瞞,到了五月底的時候,身子虛弱異常,遮掩都遮掩不住了!
沅沅、小德子等看着太后日漸消瘦的臉頰和每日都要染一次的花白頭髮、要上濃妝的膚色,相視無言、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