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的皮件素來比北京要便宜許多,山東靠近遼東驛路,到了冬天,殷實人家總有幾件禦寒的羊皮襖子。畢竟,比起少則十兩多則幾十兩銀子一匹的蘭州姑絨,這現成的皮件卻是要便宜一些。頂尖富貴人家多用狐皮、猞猁、貂鼠、銀鼠之類的大皮件,而對於知府衙門的官員來說則是不用出錢買,年禮的時候有不少專走北方的皮件商人便是孝敬的這些。
年前張越收進的各色皮件袍襖足有十幾件,因往北京送實在太過顯眼,不過是捎帶了兩件到南京給張倬孫氏罷了,其他的則是分了賞了,還有幾件則是自己穿的。如今轉眼間已經是三月底,眼看這些衣裳都要收進箱子,因靈犀秋痕時常要照應孟家人,大病初癒的琥珀就再也不肯成日憋在屋子裡靜養,便和崔家和李家兩個媳婦一同晾曬。
崔家的一面從架子上收一件猞猁皮襖子,一面覷着琥珀的臉色笑道:“姑娘病了那麼久,結果過年的時候少爺也常常緊繃着臉,飲食也特意吩咐竈下另做,藥方每回都親自看。就是年後分皮件的時候,少爺還特意提過,說是姑娘體弱,拿一件細毛的銀鼠皮去穿。”
李家的也在旁邊幫襯道:“都說好人有好報,琥珀姑娘如今總算是大好了。說起來如今可憐的卻是孟家,好好的侯府之後,竟是成了這樣的光景。那天靈犀姑娘帶我去送各色菜蔬,我瞧着那位孟小姐竟是儉省得……唉,那可是貴千金,作孽啊!”
兩個媳婦說得熱鬧,琥珀卻素來是話不多的,只是嗯了一聲而已。雖說張越說她病還沒好不許她出門,但孟家那情形她又怎麼會想象不出來?
她家遷徙海南的時候,雖說祖父丘福死了,但多年國公當下來,總還有些積蓄。家中奴婢也不少。可甚至不用抄家就亂了。有刁奴偷了東西跑的,有投靠的家人悄悄溜走的,再加上朝廷收回了賜給的莊子,這樹倒猢猻散就成了定局。若不是趁着那亂的時候。她又怎麼能李代桃僵寄養在了乳母家中?
如今孟家還只不過是敗了一支,保定侯本家還在,可若不是張越一肩擔待了下來,孟家未必就比她當初經歷的那一遭好到哪兒去。
到屋裡將兩件羊羔皮和猞猁皮襖子收進了樟木箱。琥珀便又從箱子中翻找了張越的幾件春裝,抱着出去要晾曬。因腦袋裡還在想着孟家地事情,她難免有些心不在焉,一出門就和人撞了個滿懷。擡頭看清是張越,她正要後退。卻不料背後就是門檻,吃那一絆,她頓時站不穩身子,整個人就往後頭倒去。說時遲那時快。她只覺手腕子被人一抓一拉,隨即肩頭就被穩穩扶住了。
“什麼時候你也和秋痕這樣莽莽撞撞了?”
琥珀臉上一紅。忙解釋道:“少爺恕罪,剛剛走得急。沒留心。”
張越見琥珀手裡拿着一件佛頭青盤領右衽紗羅衫子、一件柳黃杭絹窄袖束腰袍子和一件槐藍半長袖對襟衫,便一股腦兒都接了過來。因見廊下崔家的李家的正等在那兒。他便交給她們去晾曬,旋即轉身打起簾子把琥珀拉進了門。他這是平常舉動。但崔家的李家地瞧着卻都是滿臉笑意,心想那猜測真是一點沒錯。
琥珀病倒地這些日子卻是見識了張越執拗地一面。因此進屋之後不等他開口就搶着說道:“少爺。我地病如今都好了。總不能一直悶在屋子裡。這晾曬不過是輕活。左右不要緊。”
聽到琥珀一開口就說這個。張越頓時明白她是會錯了意。便笑道:“你如今既然大病初癒。幹這些也是應當地。總不能坐着等筋骨都生了鏽。我是有其他事情和你商量。靈犀去孟家幫忙那些天。這家中地事務開銷都是你記地帳。如今咱們家賬面上還有多少錢?”
“年前莊子上送來了年例銀子。老太太也打發人送過銀子來。因爲要送年禮。還有其他各樣開銷。又往孟家送去了五百兩。如今還剩七百兩。零頭大約就是幾十貫錢罷了。”聽說是正事。琥珀也就正了臉色。又解釋道。“庫房裡頭還有之前人家送地節禮。除卻漢王送地那些。若是按照知府衙門其他大人地法子。悄悄打發信得過地人寄賣了。至少還有這個數目。”
“漢王地那些東西不能動。其他地也不用放着佔地方。不過用不着找那些商人。我過兩天會找個人來。你把東西都給他運走了就是。”
如今銀貴錢賤。十兩銀子夠五口之家過一年。孟家上下如今裁了人手和用度。開銷便大大節省了。若不是被那個馮大夫狠狠敲了一筆。即使吳夫人還要用藥。劉忠送地五百兩銀子和張越送地五百兩銀子至少夠孟家人撐個一年。只張越想着自家賬面上餘錢也不多。爲防萬一。他就打定主意變賣那些禮物。反正那些也用不着。
說完了正事。張越便擡起頭看着琥珀。一冬地大病之後。原本還有幾分豐腴地琥珀如今消瘦了許多。竟是和孟敏沒什麼兩樣。只有那眼神卻彷彿更加內斂。雖然她仍是沉默寡言。可說話地時候卻好似多了些什麼。
“琥珀,那次你忽然病倒的時候是到安丘縣那家小南山藥鋪取藥,你是不是在那兒撞上了什麼人?”
自打病稍好,琥珀就準備好了張越問這個問題,結果卻始終沒有等到,如今這當口他偏又問了。想到那個忽然出現在牀前地髭鬚大漢,想到那一聲七妹妹,想到那猝而離去並不回頭的人影,她更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少爺,我只是遇到一個像是小時候親戚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畢竟都已經那麼多年了,物是人非。就算曾經是親戚,如今我是張家的奴婢,自然和他便沒了關係。至於這場病是因爲我這身子骨不爭氣受了寒,和他並沒有關聯。”
得到這樣平淡的回答,張越不禁皺了皺眉,見琥珀依舊是那樣平靜無波的模樣,他着實有些無可奈何,心中甚是希望她像秋痕那樣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這樣他至少也能看得通透些。只是琥珀既然承認是見過小時候的親戚,那麼丘家人在山東便是不爭的事實。雖說那已經是一個傾頹的家族,按理說不用擔心,但他還是琢磨着是否利用一下錦衣衛。
反正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有現成的探子可用,不好好查一下那就可惜了。
當下他便安慰了琥珀兩句,無非是說以前的親戚也是親戚,若是以後再遇上可以讓人來家裡見見,隨即便起身出門。腳跨出門的一剎那,他忽然回過了頭,見琥珀仍站在那兒死死咬着嘴脣發怔,他不禁又說出了一番話。
“現在你不想說不要緊,以後想說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對我說。我還是那麼一句話,有什麼事情別憋在心裡,既然你和家人失散多年,如今就該把大夥當作一家人。若真是不想說,又覺得憋得慌,就找個土堆水井說個痛快。不過也得小心,那驢耳朵的故事你可還記得?”
見張越微微一笑便打起簾子出去,琥珀不禁想起了當初張越還小的時候,常喜歡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秋痕常常癡纏着,每晚必要他說一個才肯睡覺。那些王子公主灰姑娘的故事她早就記不清了,但那個驢耳朵的秘密她卻至今記憶猶新。
張越從府衙後門出去,正打算去孟家探望的時候,卻看見一行不速之客正在門口駐足,領頭的恰是張瑾。他對張張那兩家人都沒什麼好感,此時不禁臉色一沉,帶着連生連虎便趕了上去。
“你們在這兒做什麼?”
“越三哥安好。”張瑾扭頭瞧見了張越,頓時笑呵呵地上來見禮。雖說張越面色不太好看,但他裝作沒瞧見,殷勤地說道,“我只是來探望你,聽說孟家就在府衙後門這邊住着,呆會順便瞧一眼。爹爹當初也是沒法子,畢竟那是錦衣衛拿的人,他也只是爲了自保而已。今天我爹還讓我捎帶了二百兩銀子來,張家和孟家總是姻親,打斷骨頭連着筋不是?”
這傢伙如今轉性了?張越着實沒法相信當初和張斌算得上是一丘之貉,上次見面還冷嘲熱諷的傢伙竟然會擺出這樣的姿態。銀子數目多少不是問題,張家裡富得流油,二百兩銀子不過是九牛一毛,但這姿態就很古怪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雖說他不樂意多敷衍張瑾,但彼此既然是本家兄弟,他也不好完全不理會,沉吟片刻便索性把人往府衙中的公廨領。見張瑾絲毫沒有異議,他便知道,所謂的衝孟家不過是藉口,這傢伙完全是衝自己來的。
果然,到花廳中張越只是一落座屏退了下人,張瑾就從座位上蹦了起來,一個箭步上前屈一膝跪下,哭喪着臉說:“越三哥,看在大夥都是張家人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救我爹爹!”
此時此刻,張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家人居然也會求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