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商業在如今的大明乃是末業,各地的富商也常常會受到官府盤剝乃至於士人冷眼,但並不妨礙富甲一方的富商們不斷追求變得更有錢。天下商人之中,最有名的就是徽州府的徽商和山西的晉商,而由於大明如今用的是開中鹽法,晉商近水樓臺先得月,因此晉商遠遠壓過了徽商,幾乎獨霸了宣府和大同開中納糧換鹽的路子。
八珍街靠近總兵府,在總兵府詢問章程卻吃了閉門羹的人有不少都聚在這外頭。不過,即便知道這兒還住着一位欽差巡撫,由於總兵府派人封了這兒不讓商人進出,他們也只好在路口的一些酒樓茶館閒坐聊天。璐安府的是一撥,太原府的是一撥,平陽的又是一撥,涇渭分明的一張張桌子上從軍情說到官場,從官場談到生意,個個都是口若懸河。
方青那張桌子上是幾個潞安府的商人。潞安府方家在百年前就是赫赫有名,然而在大明建國之後反而因爲不斷的遷移令而露出了頹勢。如今潞安府的根子固然沒有丟,宣府的商屯依舊在運作,但已經比不上那些近水樓臺先得月利用開中法發家的新貴。
山東山西固然只是相差一個字,但比起別人的近水樓臺先得月,他這個當家得到消息做出反應至少就要比別人慢了一天,而商場之上,一天就足夠做很多事情了。要不是他正好上潞安府查帳,恐怕也趕不上這一次的大餐。因此,他乾脆不派什麼管事,自己親自來了。
“前幾年的開中都是歸鎮守太監府管,這一次換了武安侯,恐怕那邊就沒那麼便當了。”
“何止是一個武安侯,沒聽說東廠那位廠公也來了麼?”
“宣府這趟水如今深得很,大夥兒可得謹慎些,那位殺人如麻的小張大人也不是好惹的。聽說他這次在興和一箭射死了阿魯臺的兒子,一把火燒死了好幾萬人!這一回咱們按照成例孝敬了四方之後,他那兒也一定要打點周到!”
“皇上對王公公向來信任,這一回少不得多打點一下其他人而已,大頭總還是鎮守太監府,聽說那一頭直通宮內。鎮守太監府進不去?嘿嘿,那是你們沒找準路子……”
聽到同桌一個面相精明的管事欲擒故縱地說起在鎮守太監府另有門路,方青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想到從前在青州時幫張越幹過的勾當。陸豐眼下已經提督東廠,張越當初連這麼個人都未雨綢繆捏住了,更何況如今?見這些人唾沫星子亂飛越說越起勁,他便往後挪了挪身子,冷不丁瞧見已經座無虛席的樓上又蹭蹭蹭上來了一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小夥子,心中頓時大喜,連忙站起了身子。
“方公子。”連虎往八珍館定了酒菜就匆匆趕到了街醜,找了好幾個酒樓茶館方纔尋到了這裡,此時見着方青,他便走上前來,“怪道我之前好似聽到有人叫喚,卻原來是您,好在您還遇上了小五姑娘,否則就錯過了。
少爺讓我給您帶話,他如今正在養病,暫時就不見您了,讓您稍安勿躁。”
見連虎笑嘻嘻地行了禮,隨即就匆匆轉身去了,方青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立刻琢磨着那最後四個字——稍安勿躁——張越決不會無的放矢,莫非是說動作太大可能會出事?聯想到自己到了這裡後打聽到的那些官場秘聞,他立刻決定回頭就呆在客棧裡頭,先觀望一下方向再說。
剛剛還滔滔不絕的那個精明管事看到這一幕,頓時眉頭一挑,站起身就笑眯眯地說:“那傳話的小哥我瞧着面熟得很,方公子既然還有內線,怎麼不早些告訴咱們,也好帶挈大夥一塊發財!要知道,這一回所需軍糧至少也得數十萬石,單單靠你們方家可是撐不住的!”
方青若無其事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輕描淡寫地說:“說不上什麼內線,那是小張大人的跟班。他剛剛說的話大夥兒也都聽見了,就是稍安勿躁這麼四個字而已。”
“咳,我倒是忘了,小張大人當初在山東青州當過同知,和你是同一個地方。不過這都是過去的情分,這些當官的沒一個不貪,聽聽人家給你的告誡——稍安勿躁,這一次得到消息的晉商有十幾家,要是真像他所說那樣耐心等,別人吃肉咱們連湯都喝不着!”
此時說話的是璐安府盧家專管開中這檔子事的盧三爺,雖有些倚老賣老,但卻還有幾分好意。因此方青欠了欠身便說道:“商機不等人固然不假,但這次畢竟是北征納糧,有一個助餉的意頭在裡邊,所以我倒是覺着稍安勿躁這四個字沒錯。就像剛剛有人說的一樣,宣府眼下這趟水太深,咱們若是沒看清就貿貿然踩下去,到時候恐怕不單單溼了鞋子。
儘管他年輕資淺,但畢竟是方家真正的掌舵人,娶的又是蘇鬆楊家的女兒,因此這會兒聽了他的話,固然有不以爲然的,但也有若有所思的。於是,和其他各桌的熱火朝天相比,他們這些來自潞安府的商人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去琢磨這裡頭的名堂。
宣府距離北京也就是三百五十里地,只不過萬世節和小五日夜兼程一天一夜趕到,最初的精神勁頭過去之後,連吃飯的時候也都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根本吃不出一個好壞滋味來。吃過飯之後,因萬世節急着要走,張越就和小五將其送到門口,眼看着睡眼朦朧的某人上了馬車,那馬車風馳電掣地從街道另一頭離去,飩才把同樣滿臉睏意的小五趕了去睡覺。
進了自己那間屋子,他拿起已經寫好的奏本過目了一遍,隨即就脫下了身上的家常便袍,換上了一套官服預備出門。才穿戴好了打起簾子出門,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很快,一個孟俊留在這兒的長隨就匆匆從二門衝了進來。。
“越少爺,鎮守太監王公公來了!”
張越正打算去總兵府一趟,告訴鄭亨一切就緒只等東風,但這會兒聽到王冠來了,他不禁極其意外。從他之前頭一次抵達宣府到現在,王冠還從來不曾私底下拜訪過他,如今這當口跑來做什麼?看到王冠帶着幾個隨從大搖大擺進了門,他索性就下了幾步臺階。
“王公公來得可是不巧,我正預備去總兵府。”
覷着張越身上那一套光鮮的官服,王冠自然知道對方不是有心敷衍,但他既然拉下臉上了門來,這會兒自然不肯把眼前人放走了,眼睛一眯就笑了起來:“咱家就耽擱小張大人一小會,絕不至於誤了你的事。要是你樂意在這院子裡說話,咱家也無所謂,橫豎那天大教場半天的冷風都吹了不是……阿嚏……聽說你病了,咱家可也是抱病來和你商量大事的。”
聽到王冠這個響亮的噴嚏,張越心中嗤笑,轉念一想就僻身把人讓進了屋子。分賓主坐下之後,他打量了一眼王冠身上的衣服,發現是欽賜的麒麟白澤錦袍,他心裡頭就有了些計較,隨即淡淡地問道:“王公公若有話但請直說。”
“好,咱家也不和你拐彎抹角!如今皇上開中的旨意都已經下了好幾天了,現如今還不曾定下章程,實在不是一個辦法。以前雖說都是咱家這個鎮守太監主管,但今年數量太大,小張大人又是奉旨巡撫宣府的,不如和咱家搭一把手如何?武安侯應該是沒功夫管這些事務的,只要咱家一說,他斷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這次的軍糧要是辦得好,小張大人回朝之後不但有臉面,就是先前守興和的功勞,皇上也必然會一起補足了。”
因着今天傳來錦衣衛宣府衛所大換血的消息,王冠就算再傻也知道這一回保不準就大禍臨頭了,於是一面向京師的劉永誠海壽求援,許足了好處,一面又打起了張越的主意。在他看來,張越雖說表面和陸豐走得近,但文官向來看不起太監,那肯定是做給外人看的。再加上張越一定不明白興和那檔子事的玄虛,只要用這次鹽利的好處打動了對方,來一個緩兵之計,只要他挺過這一關,許出去的這好處也不算什麼。
怪只怪他當初失心瘋了,怎麼就會聽了人的蠱惑下了那樣的絕戶計,忘記了張越乃是將門之後,更是背景深厚的主兒?要是那事情泄露出去,他就和乾爹黃儼那樣死定了!
在大宅門和官場上浸淫了這麼些年,張越即便看不出其他,但也看出了王冠那笑容下隱藏的緊張,心中哪裡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於是,彼此扯皮了一番,他便假作欣喜地接受了王冠的“好意”,旋即更是親自把人送到了門口,但馬車一離開視線,他就收起了笑臉。
王冠啊王冠,緩兵之計不是隻有你纔會用,要是不置你於死地,何以報死難將士之怨,何以報敵寇圍城之仇,何以報家人擔驚受怕之痛,何以報我殫精竭慮之苦!以德報德,以怨報怨,小芥蒂可以不計較,但大是非則非了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