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拿人,司空見慣。
張越已經不是第一次看錦衣衛拿人了。頭一次被帶走的是自己的大伯父張信,第二次看到的是曾經在杜家有過一面之緣的樑潛,第三次雖說不是親眼得見,但至少孟賢至今還在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當中呆着,而這一次竟然又輪到了自己的授業恩師。
眼睜睜看到那輛馬車揚塵而去,眼睜睜看着那一隊衣着鮮亮的人馬急馳跟上,他不由得攥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覆告誡了自己一番——沒有錦衣衛也會有東廠,沒有東廠也會有西廠內廠。總而言之,就算是沒有廠衛的朝代,這生死榮辱總就在帝王一念之間。
朱棣這個皇帝並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善茬,兼之又極其護短,杜楨這一趟要過關只怕不會比孟賢容易。畢竟,頂着功臣之後的名分,孟賢的事情可是到現在還沒個準信。單單從這一點來說,兩位最有可能成爲他岳父的人,如今竟是要成爲詔獄中的獄友?
見張越心事重重地回身進了府衙大門,凌華本想追上去提醒幾句,思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這青州府之內說什麼話都已經是空的,要緊的是北京城那邊究竟會有什麼樣的角力博弈,歸根結底便是要看天子究竟怎麼想。要是早幾年,那這事情根本不用說,杜楨是鐵定沒命,但如今漢王勢頭不如從前了,總還有那麼幾分轉機纔對。
“聽說杜大人當初也是天子駕前的紅人,這一次怎麼會這麼糊塗?”他左思右想總覺得這其中有古怪,可要說哪兒古怪偏生說不上來,到最後索性重重噓了一口氣,“反正我官卑職小,如今也說不上什麼話,還不如回去給張老弟準備一份程儀來得妥貼。”
五月初的天氣已經是炎熱了起來,好些知了棲息在院子裡的兩棵大樹上,在這正午時分鼓足了勁大聲鳴叫着,讓本就心緒不寧的人平添幾分浮躁。細心的靈犀記着昨天張越就提過這知了的叫聲太過吵鬧,這會兒正指揮着幾個長隨用竹竿粘樹上的知了。這大熱天只是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小會,她便是滿頭滿臉的汗水,那一層額發都給汗水沁溼了。
張越跨進院門就看到這一幕,連忙招手把靈犀叫了過來。問了兩句,得知杜綰並不在屋裡,他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心中大是奇怪。雖說他有意隱瞞了杜綰,但她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絕不可能一直被矇在鼓裡,更不可能任憑父親被帶走卻一點舉動也無。
靈犀用袖子輕輕擦了擦頭臉,隨即便認認真真地說:“杜小姐心思縝密,必定知道今日之事不可避免,所以正在考慮將來的事。她一向極其爲別人着想,知道少爺心中必定也糾結得很,兩個人碰頭未必能商量出好主意,所以纔沒有過來。”
“你說得沒錯。”
伸出雙手壓了壓太陽穴,張越便深深吸了一口氣:“三日之後我也要回北京,你趕緊帶人預備一下。這一次進京若是順利也就罷了,若是不順利,只怕要盤桓很久,所以你們不妨好好收拾一下,我出發之後你們晚幾天再上路也不要緊。對了,既然要走,把漢王府當初送的那些禮物原樣不動地封存,到時候由按察司衙門和都察院山東分巡御史接手就是。”
張越每說一句,靈犀便跟着點點頭,末了又詳盡地重複了一遍,這才準備進屋子去收拾。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張越的聲音,連忙又轉過了身子。
“這幾天北京沒有信送來?”
見靈犀搖了搖頭,張越心中不禁頗爲失望。雖說沐寧那兒向他打包票說這一回天子震怒只是因爲漢王告了刁狀,都察院又沒事找茬,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小驚險,但北京那邊家裡不曾有隻言片語傳來,這實在是太過反常。即便英國公張輔前去宣府練兵防備蒙元,但王夫人還在,祖母顧氏也還在,何至於他自己都要被問罪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每逢入夏,大戶人家便會把糊窗戶的紙換成各色輕薄透氣的紗羅,若往日在北京的時候,孟家上下的丫頭們早就忙活了起來。然而如今出門在外,又是恰逢家門大變,吃飯吃藥的用度猶嫌不足,誰也沒心思去管這個。只孟敏的一雙庶出弟妹從小不曾吃過苦頭,如今蚊蟲多了被叮咬了幾口,這手臂腿腳上一長溜都是紅通通的包。
當初孟賢還在的時候,鍾姨娘就因爲年輕貌美素來最是得寵,如今視作下半生依靠的兒子被蚊蟲折騰得這幅模樣,她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也顧不上吳夫人還在病中,徑直就到了上房,直截了當地說:“大小姐,眼看一天天熱了,要是還這樣,這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
和她一道來的樑姨娘也牽着女兒孟蘭的手,高聲嚷嚷道:“老爺至今還被錦衣衛收在監裡,總不能太太一日病不好,咱們就一直呆在青州借住在別人的屋子裡吧?要我說一句大實話,大小姐在這兒伺候太太的病那是天經地義,咱們幾個在這兒呆着什麼忙都幫不上,還不如趕緊去了北京,若是有事還能照應一下老爺,就是求上保定侯府也方便。”
“還有那位住在咱家好些天的杜小姐,聽說她爹爹也給錦衣衛拿了,這個節骨眼上,咱們孟家自身難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小姐你可千萬別把老爺繼續往火坑裡推!”
“就是就是,如今那位張家三公子自身難保,咱們託庇於他之下,說不定還得受牽累!”
聽到這兩個姨娘你一言我一語的聲音,一旁的紅袖頓時氣得臉色鐵青。雖說她曾經很討厭橫插一腳的杜綰,但這些天相處下來,她深深感覺到了人家的好處,更知道人家幫了自家小姐多大的忙。此時此刻,吳夫人正在裡間休息,這兩個姨娘竟是不管不顧地鬧了上來,這蹬鼻子上臉也實在太過分了,指量吳夫人病了小姐就沒人撐腰了?
孟敏此時也已經是面色蒼白。雖說她這些天專心照顧母親並不出門,但並不代表她真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她一直都關心着張越那邊的狀況,此次這麼大的動靜她又怎麼會不知道?想到自己那時候求到他面前,二話不說就幫了自己,之後更是奔前走後,彷彿根本不在乎父親當初熱衷於那樁婚事是有其他考量,她只覺心中陣陣發燙,忍不住攥緊了手絹。
等到鍾姨娘和樑姨娘你一言我一語總算是告一段落,她方纔冷冷地問道:“兩位姨娘這算是說完了?先不說對錯,你們別忘了,當初咱們被人趕出都司衙門的時候,是誰收留的咱們,那時候別人怎麼不惦記着咱們孟家倒了黴要撇清?杜姐姐住在咱們家,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拿出來的,還幫了咱們家不少銀子,你們這些天吃的用的就有不少是別人拿出來的,那時候你們怎麼不把別人認作是禍害?”
鍾姨娘此時臉都青了,她雖說知道孟敏素來管着家,但一直看她好氣性,哪裡曾聽過她這般不留情面地說話?仗着自己是爲孟家養過一個兒子的姨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話語便尖刻了起來:“大小姐這是什麼話,難道就因爲別人一時的好,咱們就得一條道走到黑?這家裡不是你一個人的,柏哥兒和蘭丫頭還小,總不能讓他們因爲你的私情受外人的牽連……”
“姨娘請放尊重一些!”孟敏沉聲打斷了鍾姨娘的話,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憤怒,“你指摘我的清白也就罷了,何苦扯上別人?六弟和七妹平素因爲姓孟而養尊處優,難道以前享了富貴,如今就不能和家裡共苦難?這家裡確實不是我一個人的,但既然是母親在病倒之前就委我管家,自然是應當令行禁止!姨娘前後三次託人把首飾變賣成錢,卻不見一分一毫歸入公中,也不見有一分一毫補貼到六弟身上,這又是怎麼回事?”
一旁的樑姨娘見勢不妙,早就拖着女兒孟蘭躲到了一邊。直到這時候,鍾姨娘方纔有些慌亂了起來。正當她想要奮力反脣相譏的時候,就只見裡屋的門簾被人打起,緊跟着出來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慌了手腳的她頓時矮了半截,好半晌才憋出了一聲兒。
“太太!”
“你還認識我這個太太?”雖然腳下仍虛浮得緊,但吳夫人的話語卻仍然如同刀子一般,“我還在的時候你就敢這樣胡說八道,我要是不在,這家裡你們還不得翻天?你的身契如今還在我的妝盒裡收着,要是你嫌棄孟家如今是火坑,那我立馬打發人把你賣了,你以後也大可以換一家人過你的富貴日子!”
鍾姨娘這才真正怕了,雙膝一軟便在地上連連求饒。直到吳夫人開口喝了一聲滾,她方纔趕緊拉起兒子孟柏狼狽退了出去,樑姨娘也慌慌張張拉着女兒跟在後頭。直到她們倆這一走,孟敏立刻陡然醒悟了過來,連忙上去扶住了嫡母的胳膊。
“敏敏,以後遇着這事情不要和她們多羅嗦,更不要手軟!”吳夫人艱難地在炕上東頭坐下,喘氣聲漸漸粗重了起來,“剛剛她們的話我都聽到了,雖說大抵是胡說八道,但她們有一點沒說錯,趁着我的病還能拖得起,咱們儘快回北京!”
“娘,可是你的身子怎麼經得起路上折騰?”
“我如今精神已經好得多了,再不上路興許便再也回不了北京。”吳夫人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在孟敏的臉上又掃了一掃,因笑道,“我本來以爲已經捱不過去了,誰知道馮大夫硬生生把我從鬼門關救了下來。我聽說他還打了一年之期的賭?這生死由命,一定要死摳着那一年的光陰也着實沒意思,他的手段已經很高明瞭,咱們也不要爲難人家,回京的時候就由得他回去吧。”
吳夫人臥病在牀數月,剛剛只是實在聽着外頭的爭吵不像話,這才勉爲其難地下牀來。此時說了這麼幾句話,她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但仍是死死握着女兒的手。
“咱們這一次拖累了張越,還讓杜姑娘前前後後幫了那麼多忙,說來這人情已經是欠得太大了。我問你,剛剛那兩個淺薄女人說的話可是真的?”
因孟敏嚴禁別人在母親面前提起外頭的事,此時便有些爲難。可是吳夫人三番兩次地追問,她只得略提了提杜楨見罪的事,又說張越不日之內大約也要回京,但旋即安慰說:“他們和爹爹不一樣,只是別人進讒,料想應該不會有事的。”
“你越哥哥也就罷了,杜大人的情形其實和你爹沒什麼分別。”吳夫人失神了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爹是求飛黃騰達,杜大人所求應該不在這些,但兇險卻是一樣的。既如此,你杜姐姐大約也要回京,你讓人收拾一下,大夥兒一塊走,路上也好有個照應。你吩咐下去,以後若有人再嚼舌頭,無論是主子下人,一律行家法!一羣不知好歹的東西,咱們孟家的臉都給她們丟盡了!”
杜綰這天直到日暮時分方纔回來,看到她進門,早就來到孟家的張越不禁長長鬆了一口氣——要是她再不回來,他幾乎就要動用府衙的差役去滿城找人了。上前詢問了好一會兒,見她並沒有露出什麼憂思和愁容,他便提起三日後大家一起動身的事。
“多謝師兄好意,但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先回濟南。”杜綰強自笑了笑,見張越和孟敏都滿面關切地看着自己,她便解釋道,“之前孟伯父一朝有難,都司衙門中那些同僚也都是落井下石得多,更何況我爹?我娘在布政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麻煩,所以我得儘快回去接了她去北京。我也不說什麼客氣話,師兄先借我幾個妥當家丁吧。”
張越哪裡能放心,連忙說道:“橫豎走官道一定要經過濟南,不如我陪你一塊去。”
“我和娘這十幾年來經過的風浪也多了,這點場面還應付得下來,你這次正好帶着敏妹妹她們一家人上京,我這兒你就不用操心了。”杜綰說着便走到孟敏跟前,輕輕拉起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咱們各自保重,等到了北京就又能聚在一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