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太監監軍,其實在洪武和建文年間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而永樂皇帝朱棣由靖難起家,深悉這政權在於軍權的道理,因此即便是一羣武將都是隨着他打天下的老人,他仍不免和其他皇帝一樣生出疑忌的心思。然而,他的用人之道卻不是飛鳥盡良弓藏和兔死狗烹,因此,他把宿將有的派去鎮守,有的派去領兵,但同時又把好些個內官塞進了軍中。
王冠並不是宣府軍中的第一代太監,但卻是任期最長的一位,因爲和他搭檔的乃是興安伯徐亨。由於已經不是第一代的功臣,徐亨在資歷人望上就要差那麼一些,但王冠卻曾經是司禮監太監黃儼的乾兒子,於是儘管不能說掣肘得王冠動彈不得,但軍事以外的許多事情上他卻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就連這鎮守太監府也不比總兵府寒酸,外頭看着只是高牆大院,裡頭卻極其富麗堂皇。
但是,現如今這座豪宅的主人卻正處在歇斯底里的邊緣。錦衣衛宣府衛所大換血王冠自然知道,所以纔去用上緩兵之計,不惜許給張越無數好處,可誰能想到,他前腳剛剛踏進家門,這壞消息就緊隨而來。
那個之前被他耍得團團轉的陸豐,此番竟是一出手就是雷厲風行。衛所當中一共十幾號人,可那個年紀輕輕的東廠廠公竟然全部抓了,然後放在總兵府門前枷號示衆!那可是他花錢無數方纔餵飽的,眼下一把被擼光了不說,甚至他還得擔心落在陸豐手裡的賬本會不會記錄某些要緊的關節。要知道,儘管這幾日他比平日低調,可鹽商送來的好處卻不少!
“公公,都這個節骨眼上了,若是那位陸公公喜歡錢,不如您眼下去見一見他。只要好處足夠,他吃飽了撐着一定要和您過不去?再說,小張大人不是派人說會去勸勸陸公公麼?”
“好處足夠?這會兒晚了!”王冠來來回回踱着步子,甚至覺得眼下比干爹黃儼倒臺的消息傳來時更加棘手,因爲眼下一個不好他就直接完了,“要是咱家當初沒聽海壽的話,好好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那位,如今還有挽回的機會,可這回人家是鐵了心要斬草除根……倒是張越那裡興許還可以指望指望,畢竟他和咱家無冤無仇,沒必要跟着陸豐幹……”
“誰說他和你無冤無仇!”
聽到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王冠立刻倏地回過頭來,瞧見那個走進大廳的人,他頓時火冒三丈,當即破口大罵道:“你居然還敢登門?要不是咱家聽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怎麼會鬧得如此局面?來人……”
來人一身黑色斗篷,在這間燈火通明的屋子裡顯得極其礙眼。然而,王冠的話還沒說完,他就陰惻惻地冷笑道:“公公若是想叫人拿下我,那當然簡單得很,可公公不要忘了,那足以讓你死幾次的事情你已經做了。不但如此,如今還要添上剋扣軍糧、私受鹽商賄賂、濫殺北地逃人、賄賂錦衣衛、私自和韃子互市……林林總總的罪名,公公估摸着得死上多少次?皇上的脾氣你應當有數,這一氣之下,恐怕凌遲兩個字,公公未必能受得了吧?”
饒是王冠不是沒經歷過風雨的雛兒,此時此刻也氣得直髮抖,指着那人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個頂用的字來。於是,那人便愈發放肆,笑吟吟上前幾步,又若無其事地說:“再說了,公公拿了我又有何用?我家主人身邊如我這樣的下人多了去了,莫非你要到皇上面前去告狀,說是堂堂皇孫竟然挑唆你私通韃子?嘖嘖,皇上連漢王千歲趙王千歲當初鐵板釘釘的謀反都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會聽你的一面之詞?如今這會兒,公公只有一條道走到黑……比如說,幹掉那兩個礙事的,然後推到韃子的諜者頭上。”
狠狠攥着拳頭,王冠只覺得吸進口中的熱氣憋得胸腔一陣陣刺痛,最後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罵語吞了下去。都怪他當初一時糊塗聽信了這傢伙的鬼話,如今哪怕他真的按照這餿主意繼續硬着頭皮幹下去,天知道這傢伙後頭那位主兒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如今之計,他只有痛下決心,看看能不能從這必死之局中找出一條活路來。
看到屋裡還站着兩個心腹大漢,一瞬間,他的眼中兇光畢露,指着那黑衣人便怒吼道:“把這個該死的傢伙拿下!”
那黑衣人滿心以爲拿捏住了王冠的痛腳,卻不料對方忽然之間竟表現得如此強硬。待到兩邊胳膊被人死死扭住,又被人按着跪了下來,他不由得仰起頭罵道:“王冠你敢?你已經把別人得罪到死了,要是得罪了我家主人,你更是必死無疑!”
“咱家只知道不拿下你現在就得死!”
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王冠猶覺得不解氣,噼哩啪啦又是好幾個大耳刮子抽在這黑衣人臉上。直到看見對方嘴角溢血兩邊腮幫子腫得老高,他方纔住了手,隨手拿出袖中手絹一團塞在那口中,旋即朝自己那兩個心腹喝道:“用麻繩綁利索一點,然後出去備車!”
“這麼晚了,外頭已經宵禁,公公您一出去恐怕扎眼得很……”
“命都快沒了,還顧得上什麼扎眼不扎眼?”王冠又泄憤一般地惡狠狠踢了黑衣人一腳,這才聲色俱厲地吩咐道,“以後都給咱家看好了,甭管自稱是什麼來路,身份不明的人一律不許放進來噁心人!拿上通行腰牌,咱家眼下要去八珍街!”
被這麼一喝斥,兩個大漢誰也不敢再多嘴,立刻架着那黑衣人下去捆綁,又忙着備辦馬車。約摸三更天的時候,王冠就在幾個隨從簇擁下上了一輛金飾銀螭繡帶的青幔雲頭車,卻是隻帶了四個隨從,其中一個的馬上前方還橫着一個人。
於是,八珍街那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院中,孟俊不得不後悔當初不該留下張越住在自己這兒。這十幾間屋子的小院他帶着幾個小廝長隨住綽綽有餘,如今一下子多了這麼幾號人,又來了個小五,頓時顯得很有些擁擠。對於喜好熱鬧的他來說,這些都無所謂,可誰能想到,大半夜的居然還有人敲門,這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那沉悶的拍門聲響了一陣,最後終於伴隨着大門吱呀打開的聲音而消失了。孟俊氣急敗壞地一骨碌坐起身來,沒好氣地喝問道:“大半夜的,誰那麼沒心沒肺!”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門外上夜的一個小廝就掌着蠟燭披衣推門進來:“少爺,是鎮守太監王公公。他彷彿急得很,徑直去東廂房尋越少爺了。”
“有什麼事情非得大半夜……”
話沒說完,孟俊冷不丁想起了白天在二堂張越和鄭亨那番對話。彼時他沒聽明白,因着從來不是管閒事的心思,也就沒深究,更沒有不識好歹地去問鄭亨當初徐亨說要讓他帶兵的事——橫豎若是皇帝的心意,他總逃不過那一遭——此時此刻,他琢磨了一會那時候的對話,心頭一沉,當即吩咐道:“你出去說一聲,咱們家的人統統睡覺,就是天塌了也別起來!”
王冠卻沒工夫理會孟家下人偷偷溜走的勾當,站在東廂房門口,眼見裡頭亮了燈,又傳來了說話聲,站在風地裡的他一面搓手,一面思量着待會如何開口。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光說不做恐怕是不行。陸豐要他的錢也要他的命,既如此,他把所有家當都拼在張越身上,就不信打不動這個年紀輕輕的新貴。若是他帶的這個人沒有效用,那麼也就只有最後一個辦法……
打開大門的一剎那,張越就認出了身披重裘站在那兒的王冠,隨即又瞥見他背後有兩個隨從架着一個人。藉着室內的光亮,他看清了那人身穿黑袍,頭臉低垂認不分明,但身上那條條道道的麻繩卻清晰可見。弄不清王冠大半夜上演這麼一齣戲的目的,他不禁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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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公有急事找我?”
“咱家知道眼下已經三更天了,但事情緊急,所以不得不來。小張大人,咱們屋裡說話。”
儘管不知道這個閹豎究竟搗什麼鬼,但張越也沒興趣站在風地裡,只得側身讓了讓。眼見彭十三和向龍劉豹跟在最後,他便吩咐他們關上房門,旋即淡淡地說:“大半夜的來不及燒水上茶,王公公還請將就一下。”
“那是自然,咱家又不是爲了喝茶來的。”王冠也不落座,輕輕一努嘴,示意兩個隨從把人架上前跪下,“小張大人,咱家也不說什麼拐彎抹角的話。咱家先前是做過某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這都是被人矇蔽所致!今天晚上這人竟然又上了門來,竟是想挑唆咱家對你不利!咱家知道陸公公那兒必定是欲置咱家於死地,所以只能連夜來求懇小張大人您!咱家在宣府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至少有幾十萬貫,要是您能夠解了這危難,咱家願意一併奉送!不是咱家誇口,陸公公就是抄了鎮守太監府,頂多也就只能拿到咱家的一半家財!”
這就是赤裸裸地表明心跡了。張越沒料到王冠在陸豐清洗錦衣衛之後竟然會豁出去直接來求自己,更沒料到他會帶上這麼一個人過來。然而,還不等他說話,王冠竟是抽出一個隨從的佩刀,一個劃拉就把那黑衣人的衣襟割了開來,露出了他平坦的喉部。這還不算,他獰笑着又是一刀割斷了那人的褲帶,看了一眼那兩條光溜溜的大腿,這才轉過身來。
這時候,王冠方纔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這宣府鎮中的中官是有額定員數的,小張大人不信可以去核實,絕對沒有這麼一號人!小張大人若要對付仇人,那麼就留着他告御狀打擂臺;若是擔心麻煩,那咱家就幫你殺了他,保證不留下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