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就是你說的那個銀衣客,在附近陳家集出現。”
枯瘦小老兒冷笑着,道:“有亂民趁着戰亂,攻破了陳家集,陳家族長一家百多口死了個一乾二淨,就跑出了一個老僕。”
“那些亂民還堂而皇之地竊居了陳家大宅,把陳家集佔爲己有,要不是戰亂他們敢這麼胡作非爲嗎?早就被官府給剿了。”
“陳家那個老僕逃了出來,遇到了銀衣客,他在雪地裡跪下來求他……”
說到這裡,枯瘦小老兒只是冷笑,聲音如客棧外的寒風一般。
“結果呢?”
客棧中人本待不信,可看這個小老兒模樣,在場的多是走南闖北,眼明心亮之輩,頓時明白這個小老兒就是故事中的老僕了。
“結果?”小老兒冷笑不斷,“銀衣客連停都不停,轉身就走,就留下了一句話……”
“你的身上,沒有我要的東西!”
這句話在小老兒說來,一字一頓,那種不盡的嘲諷與不忿顯露無遺。
客棧中一時鴉雀無聲,一片默然。
他們本以爲那銀衣人說“請借什麼一用”只是個說法罷了,到頭來還是爲了幫助忠義之士。不然的話,那忠義之心,如何能夠借得到?
現在聽這小老兒一講,卻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不由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哈哈哈,那個老僕從小在陳家長大,陳家家主待他如兄弟,他是豁出去老命要爲陳家報仇,只要能成,就是立時死了,也是甘願。”
“結果呢?那銀衣客看都不看一眼,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好人?”
小老兒大笑如哭,端起酒碗就要再往口裡灌。
“呔!”
正在這個時候,一聲大喝在他耳邊響起,隨即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了過來,搶了他的酒碗去,順帶一手提着小老兒的領子把他給舉了起來。
“兀那老頭,俺的酒可不是給你這種人喝的,還敢敗壞銀衣客的名聲?!”
做出這番舉動的是一個九尺大漢,站起來幾乎有兩個小老兒那麼高,居高臨下地望去,小山一樣的壓迫。
小老兒被提得都要喘不過氣來了,還是吭吭哧哧地說道:“小老兒指天發誓,沒有說半句假話。”
“你是沒有說假話。”九尺大漢冷笑,提着小老兒搖了搖,道:“不過你也沒有說真話。”
“那陳家欺壓良善,爲富不仁,也不是一兩代人的事情了,這次趁着戰亂,左近農戶無糧過冬,就低價用幾顆糧食收走了他們的地契,兩碗稀粥買了他們的兒女……”
“大冬天的,那些你嘴巴里的亂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祖田沒有了,孩子沒有了,連命也都要沒有了。”
“這種人,就是該死!”
九尺大漢幾乎是怒吼着說完的這番話,震耳欲聾。
“你……你……”
小老兒顫抖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那個九尺大漢,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我什麼?”九尺大漢忽然笑了,“不錯,老子就是那個帶着‘亂民’,親手宰了你家主子的賊寇,怎麼樣?”
“賊寇?”
衆皆駭然,望向那九尺大漢的目光頓時就不同了。
“各位兄弟,某家也不是什麼好人,小時候也是陳家門下佃戶,父母都給逼死了,我逃了,到了外頭做了那沒本錢的買賣。”
“不過某家還知道人都是父母生養的,這些年來做買賣,從來不傷人命,不打窮苦兄弟的主意。”
九尺大漢將小老兒夾在腋下,拱手一圈,接着道:“這次回來,一是外面兵荒馬亂,來回都是下苦人,這買賣也沒法做了;二是想回家看看,那作惡多端的陳家人死絕了沒有。”
“正好,反正大家也活不下去了,就豁出去攻下了陳家集,某家親自動手,把陳家全給宰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出一手,按着那小老兒的腦袋,冷冷地道:“你說某家是惡人,咱也認了,可是說銀衣客,你也配。”
“說得好!”
大家忍不住出言附和,更有那口才辨給的數落道:“小老兒,你那主子做得那惡事,死有餘辜,你是忠,但你這個忠是愚忠!怪不得那銀衣客不幫你,倒也是個明白人。”
“那是那是,幫他無異於作惡啊!”
“忠亦有精、愚之分,確是要仔細分辨,不然做了那爲虎作倀之事,才真是辱沒了忠義。”
“……”
你一言,我一語,把那小老兒羞得連頭都擡不起來,本來還徒勞掙扎着的手腳都軟了下來,好像力氣都被這些話給抽空了一般。
他這樣說法,本就是欺負在場的多是外地行商,不知道具體情況,給銀衣客抹黑罷了,現在有過那九尺大漢一說,也就都明白了。
“小老兒,某家今日也不殺你,他日要是再看你顛倒黑白,那須怪不得某家不知敬老了。”
九尺大漢冷哼一聲,一腳踹開了客棧大門,把那小老兒直接扔了出去,回頭大笑着重新回到篝火旁坐下,大笑飲酒,直呼“痛快”。
這時候那些行商也看出這個九尺大漢確實不算是惡人,又掌握着陳家集,多有上來套近乎的。
客棧大堂中熱熱鬧鬧,各自談論着感興趣的話題,誰也不曾注意到角落處有一個虯髯男子彷彿決定了什麼似的,緩緩站了起來。
虯髯男子身量之高不下九尺大漢,懷中抱着藤箱子,默默地從不曾嚴密合上的大門走出,一步一步,留下一行腳印旋即被風雪抹去,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當中。
他的身後,銀衣客的傳說,還在各人當中流傳着,又被合上的客棧大門關閉。
“銀衣客,你在哪?”
……
大雪茫茫,虯髯漢子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中,好幾個時辰過去,天矇矇亮了起來。
如此風雪夜,他卻不得不出門,尋找。
銀衣客還在左近,錯過了今夜,或許茫茫人海,再也遇不到他了。
眼看着天要亮了,風雪小了下去,虯髯漢子堅毅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絕望之色。
“哇哇哇~”
忽然,從虯髯漢子的懷中,那個一直被他緊緊抱着的藤箱子裡,傳來了陣陣嬰兒哭啼之聲。
雪漸止,風依舊吹,將嬰兒的哭聲遠遠地傳了出去,一直到了那目不可及的地方。
虯髯漢子一驚,正要掀開藤箱的時候,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風雪夜,曠野相逢,亦是有緣,兄臺不妨前來取取暖吧!”
循聲望去,虯髯漢子纔看到大約在數百丈開外的地方,一處白雪覆蓋的坡地上,有篝火熊熊,有一個年輕男子隨手往裡面添加薪材。
“銀衣!”
“是銀衣客!”
看着那在白茫茫雪地上既顯得不起眼,偶爾又刺眼的衣袍,虯髯漢子大喜,邁着幾乎被凍僵的雙腳,快步走去。
狂喜之下,他竟是沒有想到,以他的眼力方纔竟是不曾發現對方的存在,一直等到嬰兒哭聲引起對方的注意,這纔出言相邀。
那種整個人融入天地自然當中的感覺,玄之又玄,思之極難;不在意的話,又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三步並作兩步走,不過幾息的功夫,虯髯漢子已經來到了銀衣人的面前。
“謝過銀衣客,孟黜有禮了。”
虯髯大漢報名、行禮,有條不紊,氣度不俗。
“且坐吧,夜寒,孟兄大好男兒自是無妨,孩子卻是受不得的。”
銀衣人微微笑着,不着痕跡地將通名這一節隱去,招呼對方坐下。
孟黜坐下後,將藤箱子打開,往裡面一看,隨即長出了一口氣,臉上的凝重之色也放鬆了下來,歉然道:“原來是孩子餓了。”
一邊說着,這個虯髯大漢一邊將嬰兒從藤箱子中抱了出來,放在臂彎上,取出早有準備的米湯藉着篝火溫熱,細心地喂着孩子吃下。
整個過程中,他的動作再柔和不過,好像生怕稍稍一用力,就會弄傷了孩子一般。
銀衣客,也就是莫玄,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一直到對方做完所有事情,他才緩緩開口問道:“孟兄,如此天氣,何不將令公子留在家中?”
“他已經沒有家了。”
孟黜苦笑了一下,接着道:“再說,他是我侄兒,卻不是我兒子。”
提起他自己的兒子時,孟黜的臉上那種黯然與痛苦,將心的抽搐顯露。
“嗯?”
莫玄略微直起了身子,他已經能感受到青龍偃月刀的顫動、渴望,腦海中有“忠義”之聲在迴盪。
“這定然是一個真正的忠義之士!”
“他的身上,不知有着怎樣的故事,是否可以幫我補滿‘青龍偃月:忠義’?”
同時,這段日子以來,見多了這些慷慨激昂,忠義無雙的男兒志士,莫玄的心中不由得也有一股激流在涌動。
孟黜此來,爲的本就是尋找銀衣客,自不會隱瞞不說,苦笑着說道:“孟黜少年時好打抱不平,爲官府通緝,寡不敵衆重傷下昏迷山中,本當餵了狼口。”
“後爲一豪傑所救,遂認其爲兄長,與其比鄰而居,一晃幾年。”
“我等二人,萍水相逢,勝過親生兄弟無數,一起練武,一起訪友,一起結婚,一起生子……”
聽到這裡,莫玄的神色忽然一動,再望向孟黜懷中嬰兒的目光就有點不同了。
“難道是?”
他正想着,孟黜已經接着往下說去:“誰知一日,禍從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