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我們坐在溫煦的陽光下,有時說個沒完,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情緒好的時候,他像個剛懂事的孩子那樣,好奇地纏着我給他講故鄉的山山水水,村落阡陌,世風人情。我談起村口的那顆活了五百年的老槐樹,談起前些年還存在的那口深井和那盤石磨,他微微笑了。我談到已經過世和仍然健在的幾個老人,他說“還記得”或“不記得了”。有一天,我忍不住談到了一個叫韓道銀的人,此人是韓家窪的村支書,而且與他家還連帶有一點點血緣關係--韓道銀的祖爺爺和他的爺爺是堂兄弟,從輩份上講韓道銀該叫他叔。當然他不可能認識此人。我說,韓道銀這幾年眼看着發了,辦了好幾個廠子,專門生產茅臺酒和中華煙;而且年年朝百姓猛要集資,怕是相當一部分揣進了他的腰包,他買了小轎車,住上了三層的小洋樓,家底可是比當年首長家強老鼻子了;還和一個叫小翠的年輕寡婦打得火熱……他煩躁地擺擺手,臉色很難看,示意我不要再講了。他猛拍一下座椅扶手,眼裡露出兇光,急促地嗚嚕了一串話--我只聽清了其中一句:
“……敲碎他的腦殼……”
他渾濁的眼裡突然迸出的兇光使我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
接下來他半天不語,情緒明顯地壞了。我有點後悔,不該給他講這些。往後再談故鄉,我就專門挑好的講,甚至現編一些美好事情賣給他。
一天,一輛小車無聲地停在小院門口,從車裡下來一位頭髮花白但氣勢壓人的老婦。我從老婦的眉宇間看到了當年她青春勃發的英礀--無疑她就是宋燕玲。掐指算算,她也是65歲的人了。從省人事廳副廳長的位置退下來後,她一直賦閒在自己的那一棟小洋樓裡。
我忙把她領進老頭的房間,然後關門退出。通過老頭先前陸陸續續的描述,我已經大致瞭解了他們的婚姻歷程。他們當然都是堅定的革命者,但兩個革命者性格簡直不可調和,一談就崩,一碰就炸,而且各不相讓。共同的執拗和暴烈註定了他們婚姻生活的不幸,使他們難以平靜地探究愛情的深度。也許還另有一個原因--解放後若干年裡,男人在遠離省城的好幾座營盤裡奔走,女人不甘心像那些沒文化沒思想的隨軍太太一樣,把自己綁在男人身上,她捨不得丟下她的事業。其結果是,她坐上了足以令人垂涎的省人事廳副廳長的位置,這在幹休所老將軍們的家屬中是獨一無二的;但同時也使他們在精力旺盛的時候失去了交流感情的機會。
不一會兒,幹休所於所長(就是以前的於副所長)顛顛跑了來,我把於所長送進老夫妻的房間,站在門廳裡等他們出來。半小時後,於所長陪宋燕玲徑直穿過客廳,朝小院門口的轎車走去。我忙跑去看老頭。他仰靠在藤椅上,神態平靜,我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他嗚哩嗚嚕說了幾句,大意是老婆子來找他商量,說兩人年紀都大了,是否搬到一塊住?也好有個照應。他知道這是爲他好,但年輕的時候就尿不到一個壺裡,他到了這把討人嫌的年紀恐怕更是麻煩。這輩子就這個樣子了,下輩子如果還能做夫妻,再好好過吧。他握住我的手,說起子,他們嫌棄我,你不會嫌棄我,因爲咱們兄弟是喝一眼井裡的水長大的。
想到他把我當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我心裡熱熱的。我大聲說:“首長,就這樣過,挺好,我不嫌棄您!”
不知何時,於所長站在了房門口。他衝我招一下手,我跟他出了樓。於所長瞪我一眼,壓低聲音說:“小韓,你這孩子不會看眼色。老人就像小孩,你得學會哄他,不然你幹得再賣力,也算不上一個好公務員。你要想法哄哄老頭,爭取讓他們兩口子住一塊,所裡也跟着少點麻煩。”
我答應了於所長。但我知道不會有結果。
轉過年來,一連半個多月,天氣陰沉沉的,冷風嗖嗖,颳得人心煩意亂。這年春節,人們就是在這種陰冷潮溼的天氣裡度過的。幸好這一陣子韓天成老頭的身體和心情還算穩定,才使我不至於有度日如年的感覺。除夕之夜,我炒了一桌子菜,還包了餃子。他早早地坐在餐桌前,一個勁地嚷嚷倒酒倒酒。我不忍拂他的意趣,破例允許他喝一點乾紅,也爲自己倒了一杯。他乜斜着我,說酒櫃裡還有一瓶茅臺,是二十年前軍區老司令送他的,那年他帶25軍參加全軍演習,幹得不賴。他朝牆角的一個櫃子呶呶嘴,說起子,我要是你,就把那瓶酒乾了。我嘿嘿笑着,裝作不好意思地拎出那瓶真正的茅臺,幾口就下去了一半。那晚老頭的心情格外好,他思維敏捷,說話連貫,笑聲不斷,胃口也不錯。席間,他還愉快地回憶起六十多年前的一個除夕夜,說丁子那賊小子趁人不備,偷走了他家兩隻沒蒸熟的雞和一壺燒酒,氣得他父親吹鬍子瞪眼的,把全家人都熊了一個遍。說那時儘管他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他父親仍然節儉得要命,平日裡根本捨不得吃肉。說老輩人就這樣,蓋房、置地、攢錢,豈不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到頭來怎麼樣呢?後悔都來不及。他由他父親說到丁子,說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丁子就是他年輕時候的知已。他再由丁子說到我,說我是他晚年的知已,他一生能有兩個知已,真乃他的造化……
到了子夜,我們仍無睡意。後來窗外傳來沙沙的響聲,我拉開門一看,下雪了,晶瑩的雪花在夜空中閃亮,把個除夕之夜鋪排得雍容華麗。他拄着柺棍來到院子裡,像個天真的孩童那樣,伸出手去接雪花,說:“大雪一過,天就該放晴了。”
果然,從大年初三開始,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我又可以陪他到門口曬太陽了。
二月底的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他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日閉門不出,臉色灰暗,情緒低沉。喊他吃飯他說不餓,問他哪裡不舒服他說心裡不舒服,叫他吃藥他說世上沒有治心病的藥。他這個突然的變化令我焦急萬分,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只得裝出沒有食慾的樣子,陪他幹坐。我一遍遍地問他到底咋了,他說你該幹啥幹啥,與你無關。他都這個樣子,我能去幹啥?只好陪着他幹坐。
到了晚間,他再也經不住我的問詢,嘆口長氣,說起子你知道嗎,今天是丁子五十週年祭日……
九
五十年前的這一天,也是晴空朗朗,但是在魯南平原與魯中山區交界處的石門關前,朗朗晴空卻被敵我雙方的炮火攪成了昏天黑地。此前,遊擊大隊已經改編成了山東兵團的一個正規師,他當三營營長,丁子是副營長。他們師掩護新四軍主力進入山東境內後,兵困馬乏。可就在他們身後,國民黨的三個整編師緊緊咬住不放。那一天凌晨,師長把他叫來,說三營要在石門關前留下打狙擊,掩護全師撤退。師長故作鎮靜,笑眯眯的,其實滿含殺機。師長遞給他一支老刀牌紙菸,說韓天成你給我記住,三營必須堅持到今夜零點,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守不住你就提頭來見,除非在這之前你已經戰死--媽的就是你死了,三營也得給我守到今夜零點,少一秒鐘都不行!
太陽剛從地平線上露頭,整編第11師的一個先頭團就到達了石門關前。韓天成迎風站在高處,望着山下流水一樣源源涌來的敵人,真是羨慕得不得了--狗崽子們精良的裝備在豔陽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看他們的氣勢不把石門關踏平決不會罷休。丁子踱到他身邊,說全營五百三十二人一個不剩地全拉上來了,這下可真要硬碰硬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說我看這回很玄乎,搞不好魚也死了網也破了,咱們怕是都活不到今夜零點,孃的豁出去吧!丁子卻說,成子你得活下去--你也死不了。我一個大字都不識,我死了不可惜,你呢?你有文化,用處更大,所以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