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站在那裡。
五月地倫敦已經不冷了,她卻莫名覺得寒意從腳底升起……一點一點地,蔓延至指尖。
藥物?
精神類藥物對神經系統造成的傷害不可逆轉,即便是針對板上釘釘的罪犯,這也屬於極端侵犯人權,在《刑事訴訟法》裡被明文禁止。
……所以這是什麼?強權即政治?還是女友待遇?
她慢慢地坐了下來。
……
他招了招手,服務生走上前來。
“這裡有日本料理,你要吃三文魚嗎?或者上一點溫牛奶……你的最愛?”
路德維希看都沒看那份三文魚,只是瞥了一眼窗外。
……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不用了,你想說什麼,請快一點,我趕時間。”
夏洛克看着她淡漠的側臉,抿緊了嘴脣:
“你今天除了早餐什麼都沒有吃……我不會在三文魚湯汁裡放了戊硫代巴比妥鈉。”
“沒有發生的事情,你就沒有辦法提供證據,怎麼證明你不會做?”
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時針在他們剛剛說話的時候,又過去了五分鐘:
“抱歉我也開始和你說證據了,艾瑞希是假的,我的童年記憶是假的……我怕再不和你說證據,下一秒我就會發現我的性別也是假的,其實我是男的。”
“……”
於是服務生撤掉了幾乎沒有動的羊排和咖啡,換上了三文魚和一冷一暖兩杯……牛奶?
如果放在平常,福爾摩斯先生居然主動喝牛奶的畫面,路德維希一定會拍照留念。
可是現在……
“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回答,我們換一個方式……不要再試圖撒謊,因爲那沒有用。”
夏洛克碰都沒有碰那杯牛奶。
他只是坐在那裡,神情看不出是緊繃還是放鬆。
“我問你答,不需要思考,你只需要說出你第一個反應出的答案……如果你覺得可以了,我們就開始。”
她覺得可以就開始?那要是,她覺得不可以呢?
他根本就沒有給了她拒絕的權利。
……
路德維希嘲諷地笑了:
“你最好問快一點……因爲我坐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都是在耗費艾瑞希的生命。”
……
夏洛克幽深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至少有兩秒,他沒有說話。
然後,他漠然地開口了:
“那麼我就開始了……你覺得你是不是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不是。”
“你覺得你是不是法國人?”
“不是。”
“你覺得你是東方人?”
“是。”
“中國,日本?”
“……中國。”
果然,當初在上原二郎的案件裡,他就已經開始懷疑她了。
……她是有多愚蠢,才覺得,因爲這個世界裡不會焚燒女巫,她就不用害怕?
別忘了,世界上除了女巫,還有一類人與正常人格格不入。
那類人,叫神經症患者。
……
“你什麼時候到達法國?”
“一九九三年。”
“當時路德維希在哪裡?”
“死了。”
“你覺得她是怎麼死的?”
“不知道。”
……這也是路德維希覺得奇怪的地方。
冰箱裡的食物是充足的,她身上沒有傷痕,排除謀殺,地上也沒有水的痕跡,不可能是溺死,整個公寓都被她翻過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安眠藥之類的藥物。
……那麼,真正的路德維希,到底是怎麼死的?
……
“你看見她死了?”
“沒有。”
“你怎麼知道她死了?”
“屍斑。”
夏洛克手指微微收緊了。
可他卻連停頓都沒有,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繼續問:
“屍斑在你身上?”
“是。”
“你在哪裡看見的?”
“鏡子裡。”
“有沒有看醫生?”
“沒有。”
“爲什麼不去看醫生?”
“不敢。”
夏洛克看着她的眼睛,她非常平靜,似乎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長滿屍斑,是尋常不過的事情。
“你覺得艾瑞希是你在中國的鄰居?”
“是。”
“他承認他是你中國的鄰居?”
“是。”
“你們在中國的住址?”
路德維希一點猶豫都沒有:
“上海。”
……她當然不住在上海。
但是,在她準備全世界各地的鋼琴比賽時,曾在上海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接受一個退居在上海的老鋼琴家的指導。
安和一直陪着她……她並沒有撒謊,不是嗎?福爾摩斯先生只問住址,這的確是他們曾經的住址。
老實說,這樣投機取巧……可是,她就算說實話,又有什麼意思?越是被逼着說實話,她越不想說實話。
她永遠拿不出證據,而沒有證據,他就不會相信。
……
“你最喜歡的樂器?”
……怎麼突然跳臺到樂器?路德維希愣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回答:
“鋼琴。”
“你最喜歡的顏色?”
“墨綠。”
“你喜歡甜點?”
“喜歡。”
“你喜歡咖啡?”
“喜歡。”
“你最喜歡的人?”
“爺爺。”
……夏洛克的手指鬆開,慢條斯理地在桌上敲了敲。
但是他完全沒有停頓,他的眼睛依然緊緊地盯着他的小女朋友,也依然保持着這個高強度的提問頻率問下去:
“路德維希父親叫什麼名字?”
“梵-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母親叫什麼名字?”
“伊莎貝爾-卡洛琳。”
“你最喜歡的當代作家?”
“保羅-奧斯特。”
“你覺得你原名叫什麼?”
一連串問題下來,路德維希來不及反應就脫口而出:
“李維希。”
“……李維希。”
夏洛克淡淡地重複了一次:
“李維希……人的姓名要獲得內心的首肯才能稱之爲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纔是你真正的名字。”
“……”
路德維希手心冒出一絲絲細汗。
……這纔是他的目的。
前面那些問題都是鋪墊,只是爲了引導她的慣性意識,然後在她神經鬆懈下來的時候,問出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還好他問的只是她的名字……如果他問的是樂世微,她豈不是要把樂世微也暴露出來?
如果樂世微也被暴露……那他就不用煩惱邏輯學了,因爲整個精神病院研究的都是邏輯學。
想必她的生活也不會很寂寞。
……
巧的是,接下來,夏洛克問的就是樂世微,但明顯放緩了節奏。
“你什麼時候認識塞吉-甘斯布?”
路德維希打起一萬個精神:
“一九九五年。”
“你們是怎麼熟悉的?”
“樓道上認識。”
“爲什麼那麼多人只和他熟悉?”
“因爲他對中國北京熟悉。”
這是實話,他們能認出彼此,緣分就在於一句混雜着不標準北京腔調的國罵。
“北京?”
路德維希毫無停頓地說:
“他在北京住過。”
這也是實話,樂世微的確是在北京讀的金融。
這不是撒謊,她不擅長撒謊,她早就說過,她擅長的一直是……避重就輕。
但是……
路德維希勾了勾嘴角——
這也是他的錯誤,不是嗎?
心理學上,植入的記憶越詳細,就越容易出現邏輯漏洞,也越容易被受體的潛意識所察覺。
夏洛克知道這一點,所以之前他只大致上問了她的住址……這纔給了她“避重就輕”的機會。
……
夏洛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話鋒忽然一轉,放慢了語氣。
“那麼你覺得……你是怎麼從中國來到法國的?”
……所以提問環節結束了?現在是探討環節?
“你不是已經猜出來了嗎?”
路德維希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在樂世微的問題上糾結太久。
“先生,能不能不要不停地重複‘你覺得’這個詞,這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神經症患者……畢竟被植入記憶和真正的妄想症是不一樣的。”
夏洛克沒有接她的話:
“你從頭到尾都說這是物理問題,是愛因斯坦的時空相對理論……你同時還提到了笛卡爾,他是二元論的代表人物,講述*和靈魂的二元分離。”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
“所以,你其實想告訴我,你的精神越過了空間,來到另外一個*上?”
路德維希咬了咬嘴脣:
“聽起來是很荒謬很難理解……換做是我聽到甘斯布這麼說,也會覺得他被人植入了記憶,你的懷疑是合理的。”
“不,這不難理解,幾乎所有的宗教都信奉二元論,人們理所應當地認爲,*和靈魂是分離的……無論是猶太教,基督教,東方宗教,都認爲,人在死後精神會去向另外一個地方。”
他平靜地說:
“你會接受這個理論,並潛意識裡用它來解釋自己無法解釋的一切並不稀奇——但到目前爲止,人們還不能證明二元論是正確的,相反,生物心理學正在推翻它。”
“正在推翻?那就是還沒有推翻。”
路德維希又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
……已經快七點了。
她以爲她只是來和夏洛克吃一頓飯,告訴他她打算去埃及,順便做個情侶間短暫的告別……她沒有想到,會耽誤這麼久。
七點了……從六點到七點,安和的生命,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
“即便是億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是可能性……即便我沒有辦法證明。”
路德維希站起來,隔着桌子握住夏洛克的手::
“我沒有辦法證明……但你可以相信我一次嗎?先生,提問到此爲止,好不好?等我從埃及回來,無論結果如何,我全部都和你解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