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侍衛並未注意到,每當他接口說話的時候,朱恆實的注意力就集中起來,似乎在認真記憶他說過的話。
這樣一路閒聊,他們已經離着朱楹下榻的府邸不遠了。可這時唐侍衛擡起頭看了一眼,對朱恆實說道:“大人,咱們還是繞到後門進去吧。您瞧門前的這些車馬。”
“確實,還是繞到後門去。”朱恆實贊同地點點頭。因昨日伴晚朱楹吩咐各家商戶今日午時再來,大家不敢不從命,只能今日再來。作爲有身家的商人自然不可能徒步走過來,車馬又不可能進府邸後院,只能都停在門前了。當然,等自家的主人進了府裡,下人自然會將馬車趕到別處,不敢堵着大門。
二人隨即向後門繞過去。唐侍衛下午當值,趕忙回去吃了飯歇息一會兒,朱恆實則繞着府邸的院牆巡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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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琢磨的怎麼樣了?”在正廳內,朱楹與商人們見過禮後,也不廢話,直接問道。
衆人都沉默不語。朱楹到底說的是真是假大家還不知道,怎敢答應?可當面拒絕一位親王,也沒那個勇氣。
朱楹見他們不說話,乾脆開始點名字。他在場中掃視一圈,注意到丹墨,心想丹墨家裡是做將海外的貨物賣到蘇州一帶的買賣,他又聽說做這個買賣賺的極多,決定先點他。“丹先生,你意下如何?”
“殿下,草民不敢當殿下如此說話。草民家中不過是做些小生意,也當不起殿下的話。不過,”在朱楹的表情剛剛開始發生變化之時,丹墨趕忙又道:“殿下的問話草民當然不敢不答。”
“殿下,朝廷向商戶借錢修建運河,此事事關重大,草民僅僅半日的功夫還難以做出決斷,敢請殿下寬延幾日,但年後草民一定答覆殿下。”丹墨道:“何況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四,再過幾日就要過年。就算現下草民答應了殿下,這幾日也來不及將這許多錢財籌措出來。”
“凡事宜早不宜遲,雖然即將過年,但此事還是在年前定下更好。”朱楹又道。
“殿下,此事事關重大,草民雖然是家中家主,但這樣重大的事情需每一房的話事人商議,草民自己難以決定。可草民家中有幾房的話事人還在上海與杭州,年前才能趕回來。所以求殿下准許草民年後再答應。”丹墨又推脫道。
之後朱楹幾次追問,丹墨只是推脫。朱楹的臉色逐漸有些不好看。就算你說的是實話,但我可是位王爺,你這麼推脫,是不在意我世襲的爵位麼?
丹墨也注意到了朱楹的臉色變化,他也是做久了生意的人,不會不明白朱楹表情變化代表着什麼,可他仍然在推脫。
朱楹眉毛豎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忽然聽有人說道:“殿下,草民有話要說。”朱楹側頭看去,就見到是李泰元站起來說道。
“你有何話說?”朱楹壓下火氣,問道。李泰元的女兒與昀芷交好,丈夫又是昀蘊丈夫的堂兄,因爲給敏兒打首飾的緣故和敏兒又搭上了交情,他對李泰元還是客氣些好。
“殿下,您有所吩咐,草民等人本來應當按照您的話辦理。可此事是朝廷向草民籌錢修運河,不是徵糧徵稅,按照年初從錢莊借錢做攻打印度孟加拉國軍費的慣例,應當算作買賣。既然是買賣,就要按照做買賣的規矩來。草民做買賣,一向是得提前知曉到底要投入多少本錢,什麼時候能有收益,每年的收益能有多少,多長時候能收回本錢,等等事情。現下殿下您這麼一說,草民對修建運河兩眼一抹黑,不敢隨便答應。”李泰元慢聲細氣的說道。可一邊說着,他斜眼偷偷瞅了丹墨一眼,心想:‘若不是擔心你把殿下激怒了對大家都不好,我纔不站出來說話。這個法子這次本來看着用不到了,可以下次用,就因爲你出言不當,只能用出來。過幾日一定要讓你家栽個大跟頭不可,否則難解我心頭之氣。’
李泰元適才說的話,是昨晚他和李詠琳商量出拖延時間的辦法。昨天晚上他回到家,見到女兒女婿回來當然欣喜,高興的說起話來。但李詠琳馬上看出父親心裡有事,就問了出來。李泰元心想此事也不算機密,何況他明日上午還要和自家各房的話事人商議,就實話實說告訴了女兒。而且,“是了,你們剛剛從京城趕過來,應當知曉這到底是不是朝廷的旨意,亦或是安王殿下自己的意思。”
“女兒在離京前沒聽人說起過,大約是安王殿下自作主張。”李詠琳說道。這樣重大的事情,又事關蘇州的商戶,若朝廷上有這個意思,殿下應當會告訴她一聲纔對。
“但也保不齊是這幾日陛下臨時起意,派人快馬告訴安王殿下。”可她隨即又道。因爲她懷了身孕,他們夫妻一路從京城過來速度很慢,足足走了十多日纔到蘇州,而京城至蘇州不過四百里路程,快馬一日就能趕到。
“到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李泰元有些焦急的問道。可不能判斷錯了,判斷錯了的後果很嚴重。
“不是朝廷意思的可能九成五。”李詠琳最後說道。據她瞭解,這段時日陛下一直在忙籌備攻打孟加拉國之事,忽然分心派人告訴安王用這種方式籌錢修運河可能太小。
“即使安王殿下自作主張的可能有九成五,但也不能完全確保啊。”李泰元嘆了口氣,說道。
“爹,不如這樣。”李詠琳忽然說道:“既然一時難以確定,不如拖延幾日。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了,安王殿下除夕日之前一定會回京,只要再拖兩日,安王就只能離開蘇州。過年這幾日女兒派人回去打聽一番,年後就能知曉是真是假。”
“但瞧着安王的樣子,是非要在這兩日將此事定下,不好拖延。哎,若是錢少,給了就給了,就當納了糧稅罷了。可要的錢太多了,足有十多萬貫,咱們家湊一湊倒是能湊出這麼多錢來,何況還能以糧食或布匹衝抵,但買賣上週轉可就有危險了,少不得得向錢莊借錢,對買賣可大不利。”李泰元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家從錢莊借錢之事一定會被旁人知曉,其他商家就會懷疑他們家的實力,生意會受到影響。
“爹,年初朝廷從錢莊借錢充作軍費的時候,和民間借錢差不多,都是提前商定利息和還款的日子,可見此事就算是朝廷的意思,也不會佔商人的便宜,至少不會佔太多便宜。爹你面前安王的時候,就說按照做買賣的規矩來。”李詠琳隨即說了上述那番話。
“可是,這是偷換概念。”李泰元有些猶豫。安王原本說的是借錢,被李詠琳換成了做生意。
“安王從前也沒做過買賣,又不像陛下那樣什麼都願意瞭解,多半分不清這兩種情形。您大膽說就是了。”李詠琳道。
李泰元仍然很猶豫。但想起來自己要出的十多萬貫錢,頓時接受了女兒的建議。第二日與各房的話事人商量,也沒人提出更好的意見,就決定用這個法子了。
朱楹果然沒有聽出任何不妥來。在他看來,從錢莊借錢和商人做生意都差不多,規矩應當也一樣,接受了李泰元的說辭。
“修建克拉地峽運河,總共的成本在一千萬貫以上。大約要修四五年。至於收益,或許是通過對過往的船隻收通關稅。多長時候能收回成本,這個不好說,得看有多少船隻通過克拉地峽運河。”他十分含糊的說道,尤其是對於收益和收回成本的時間。
雖然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修這條運河,但對於運河修成後如何使用還存在爭議。暹羅人和蒲藩都想收過河稅,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克拉地峽運河不比曾經的京杭大運河,還有南饒馬六甲海峽的選項;這個年代的船又都是風帆船隻,多走些路程增加的相關費用不算多,只是時間上耗費的多。若是收的過河稅高了,恐怕商人寧願多花點兒時間不通過運河。所以到底收不收稅,怎樣收稅還在爭論,朱楹也猜不到允熥最後會做什麼決定,只能含混的說。
“殿下,若是這樣,草民就不好答應這麼一大筆錢借出去。年初錢莊借錢給皇長子給諸位藩王用作攻打孟加拉的軍費,那是因爲大明天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必定能夠從孟加拉得到戰利品還錢;可修這條運河可不好說。”李泰元聽到總成本後倒吸了一口涼氣,緩了緩才繼續語氣恭敬的說道。
朱楹一聽他說的也在理,借錢修運河與借錢打仗還不一樣。但借錢充作軍費之事是允熥親自吩咐,交給蕭涌昀蘊夫妻、昀芷張無忌夫妻的差事,不是他的差事;何況就算是他的差事,他也借來足夠的錢用作軍費,文垚也不會在孟加拉修一座碑紀念他的貢獻,他的目的仍然達不到。
“還錢之事有朝廷背書,朝廷每年稅賦幾千萬貫,豈會差了這一千多萬貫的錢?”朱楹又從這個角度說道。
“既然如此,殿下,這筆借款到底如何借?利息如何?還款的日子如何?與哪個衙門簽訂文書?”李泰元又道。
“這個,利息就按照之前借錢打孟加拉國一樣,年息三分六,簽訂文書的就是錢莊總行會。至於其他,還未定下。”朱楹道。他這是自己自作主張,其他事情還可以自己猜測着說,反正八九不離十;可還款的方式他沒有先例可循,若是最後允熥不同意他定下的還款方式,事情未必能成。朱楹打得是兩頭哄的主意,先哄得蘇州的商人願意借錢,再將此事奏報給允熥,裝作蘇州的商戶得知朝廷缺錢修運河,主動借錢。依他想來,就算到時允熥覺得不對,既然錢已經到手也不會再說什麼,蘇州的商戶更不會知曉前因後果。這樣自己就達到了目的。可若是還款方式這一條十分要緊的條款差了太多,蘇州的商戶鼓譟起來,事情敗露,他不僅白忙一場,還會被輿論嗔怪、被允熥斥責。
“殿下,草民也不敢推絕殿下的命令,只是還款這是最要緊的條款,還請殿下定下後再告知草民。可否如此請殿下示下。”李泰元又道。
“這,也好。”朱楹不得不答應道。
既然朱楹答應了,和在場的商人也沒什麼話說,讓他們散去。衆人紛紛對朱楹行禮後離開府邸。
“王爺,這些商人真是不知好歹,王爺您吩咐下來他們照辦就是了,還敢推三阻四的。就是官家太擡舉這些商人了,讓他們都記不得上下尊卑。”待商人們都走了,服侍朱楹的太監走進來一邊爲他捶背,一邊抱怨道。
“這話少說。”朱楹沒有駁斥,只是說道。
“奴婢知曉了。”這太監忙答應道。他知道這是朱楹在爲他好。
“你過一會兒叫蕭卓過來,孤與他商議一下文書的條款怎麼定較好。今日下午一定要將文書的樣式定下來。”朱楹又吩咐道。
“是,王爺。”太監答應道。
“文書定下後,你記得馬上派人去告知商戶們再來這裡。這次就不必全城的商戶都來了,就告知丹家、李家、尚家等幾家最大商戶的家主前來就好。他們答應了,其他的商戶也定然答應。”
“而且,丹家對孤也太不恭敬了,孤要懲戒這一家,讓他們家多出些錢,不讓他們好過。”
與此同時,在府邸門前,尚銘湊到李泰元身旁,低聲說道:“你可覺得今日丹墨的做法不大對勁?幾乎是篤定了安王殿下自作主張一般。”
“我後來細想,也有這個感覺。可若是丹家提前得知了消息,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呢?這點時間,絕不夠從京城往返蘇州。”
“是啊,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