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很能幹嘛!”允熥拿起一份小宦官剛剛呈遞上來的奏摺掃了幾眼,笑道。
“蘇王殿下一貫能征善戰,必定是又爲大明立下了大功。”此時正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他身旁,聽到這話,忙出言說道。
“哈哈,厚伯你還不知曉這封奏摺上寫了什麼,如何能夠斷定他又立大功?”允熥笑着對他說道。
“陛下,您如此高興,奏摺上所寫的自然是好事;您又說了蘇王殿下的名諱,此事當然與蘇王殿下有關。所以一定是蘇王殿下又爲大明立下大功,多半是又爲大明開疆擴土,奪取了一處十分要緊的地方。”這少年不急不緩的說道。
“不錯,不錯。”允熥稱讚道。稱讚他並不是因爲猜到了大概發生什麼事情,有自己這兩個關鍵詞的提示猜到很容易;而是他回答自己問話時表現的十分沉穩。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能做到這一點可不容易,即使他並非出身普通人家。
“厚伯,昨日我不是已經囑咐你稱呼我爲叔叔?怎麼又叫了陛下?”允熥又想起什麼,說道。
“是,陛下,世叔。”這少年猶豫了一下,十分緩慢的說道。他對於稱呼允熥爲叔非常惶恐,但允熥一直堅持他稱呼自己爲叔叔,而且說他如果不叫就是抗旨,少年不敢抗旨,也不敢像宗室子弟似的稱呼爲叔叔,所以就叫世叔。
“這就對了,你與叔叔還生分什麼。”聽到他的稱呼,允熥又笑道。
“世叔,蘇王到底又奪取了何處讓世叔您這般高興?”少年沒有接話,而是又問道。
“是爪哇島。高煦攻破了滿者伯夷國的國都,其國國君兵敗自盡,其子向高煦投降。”允熥回答道。
“爪哇島?爪哇島可是一座十分富庶的島嶼,世侄恭賀世叔!”少年忙說道。
允熥一邊繼續看奏摺,一邊笑着接受了他的恭賀。不過當他看到這封奏摺最後一段的時候,表情不再那麼高興,而且說道:“真是亂說話!曹徹也是,陪着高煦一起瘋!”
他隨即吩咐小宦官:“將楊翥叫來,朕有話吩咐他。”又對少年說道:“在楊翥過來前,咱們先不說政事,繼續觀賞雪景。雖然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快要過年了,但這纔是京城的頭一場雪。叔叔特意吩咐下人這個院子的雪不必掃,留着不動,能夠觀賞雪景。”
“是,世叔。”少年對允熥剛纔爲何那麼說很好奇,但也不敢問,只能陪着他一起賞雪。不一會兒楊翥前來,對允熥行過禮後還沒來得及對少年行禮,就聽允熥吩咐道:“你回頭擬一道旨意,將蘇王與臺灣鎮總兵曹徹訓斥一番,告誡他們做事必須遵守禮儀,豈能做此妄爲之事!”
“陛下,臣斗膽,詢問蘇王殿下與曹總兵到底做了何事?”楊翥不得不問道。他剛剛正在乾清宮前殿代替解縉票擬奏摺,忽然被叫到這裡,允熥手裡這封朱高煦與曹徹聯名上奏的摺子還沒見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出言詢問。
“今年六月,蘇王出兵四萬,又邀其餘諸位藩王,以滿者伯夷國君之位繼承不合規矩爲由出兵爪哇島。月前十一月底,蘇王帶兵攻破滿者伯夷國國都,其國國君兵敗自盡,其子向蘇王投降。隨後他與曹徹聯名向朕進諫,請求朕加封一位藩王至爪哇島,鎮守其地。”允熥將奏摺扔給他,同時又大概敘述了一番事情的經過。
楊翥更加糊塗起來。將藩王加封到海外,不正是允熥繼位後極力推行的事情麼?怎麼還會下旨斥責?
允熥看着他的疑惑表情,心裡嘆了口氣,說道:“你退下吧,宣禮部尚書練子寧入宮覲見。”
頓了頓,又道:“讓耿璇來見朕,朕有話和他說。慢,此時時候也不早了,讓他下午來見朕。”
“是,陛下。”楊翥心裡略有些惶恐,但也不敢不聽命,躬身行了一禮退下。他的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散了一路。
”哎,看來身邊的中書舍人不能只挑選像楊翥這樣只知聽朕的命令、不知自己思考的人了。說起來,自從陳繼做了五城學堂的司務長之後,朕身邊也沒有如同他那般敢堅持自己原則的人了。這樣可不好。朕得仔細挑選一番,看看朝中有無像陳性善、陳繼這樣的耿直大臣,若是發現了就提拔到身邊爲中書舍人。“允熥又感慨道。
說完這段話,允熥覺得略有些口渴,側過身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就要飲一口茶,忽然瞧見了身旁少年同樣充滿疑惑的神情,笑道:“怎麼,你也不明白叔叔爲何這樣說?”
“世叔,侄兒確實不明白。”這少年頓了頓,直言道:“世叔已經加封了五位藩王至南洋,爲何不順從蘇王與曹總兵的奏摺所請,加封藩王鎮守爪哇島?”
“厚伯,你這話可就說錯了。叔叔豈曾因藩王與大臣的奏請就加封藩王至某一地?”
“高煦鎮守蘇門答臘島,是因當年三佛齊國被滿者伯夷國幾乎滅亡,國都淪陷,國君也以身殉國,叔叔派兵調節番國之間的爭鬥,逼迫滿者伯夷國退兵後,其國大臣、百姓因國君一脈已經斷絕,請求內附大明,叔叔這才加封一位藩王至其地鎮守,乃是順應當地民心之舉,豈是出於一己之考量?”
“洛王叔與賢烶分別鎮守婆羅洲與滿剌加也是如此。不論婆羅洲南部還是滿剌加,之前都是被滿者伯夷國非法侵佔之土,叔叔敕令其國退兵後當地百姓無所適從,請求大明派人駐守,這才分封藩王於其,更加不是叔叔出於一己,或出於大明宗室的考量。”
“呂宋島原本只是被些近似於野人的蠻夷所佔,並無自己的國家,所以叔叔加封宋王帶領大明百姓、儒生去往那一處,乃是爲了教化蠻夷。”
“贊儀至安南的情形略爲特殊。其國前任國君被篡臣黎氏所殺,獨子又被篡臣黎氏派出刺客行刺身亡,僅餘一女嫁於贊儀;安南又有在國君無子之時由駙馬接任國君之位的習俗,當地的儒生、百姓也並不認爲不妥當,而且因爲贊儀素來仁德,名聲安南人也多有耳聞,當地的儒生也願起爲君,他是在當地儒生、百姓的擁戴下繼位爲君,並非叔叔加封,只是他之後按照安南國之傳統請求大明冊封時,叔叔賜予他越王的封號,可不是大明加封他爲安南之君的。”
“所以,所有這些藩王就封,都是順應當地民意而來,不是叔叔爲了大明考量加封的。”
“而爪哇島的情形完全不同。其國雖然近年來多有內亂,但叔叔也明白,因爲之前叔叔兩次懲治滿者伯夷國的緣故,其國百姓對大明並不喜歡,絕對不會願意朕加封一位藩王至其國。既然當地的百姓不願,朕豈能違背民意加封藩王鎮守?”
說到這裡,允熥稍微放大了聲音道:“朕乃是天子,不僅是大明百姓的天子,更是所有番國的天子;不僅大明宗室是朕的親人,天下所有百姓不論來自大明、番國,都是朕的子民、朕的親人,朕豈會只看顧一家一姓、一國百姓?”
少年已經完全被驚呆了,他完全沒有想到允熥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原本皇帝停止說話的時候他應該出言讚頌,至少答應一聲,但少年已經完全忘了這茬,只是呆呆的看着暈人。一旁的小宦官還記得規矩,但這些小宦官雖然聽到了允熥的話,但根本不明白什麼意思,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低頭不做聲。
見到少年這番表情,允熥不易察覺的笑了一下,但馬上就恢復正常表情。他又抿了一口茶,正要對少年再說什麼,感覺身前傳來有人在雪地上走路的聲音,又有微風經過,放下茶杯轉過頭來,就見到一個身穿正二品文官服飾的人站在一丈之外,躬身行禮道:“臣禮部尚書練子寧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隨即又側身對坐在允熥旁邊的少年說道:“下官見過朝鮮世子殿下。”
是的,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就是朝鮮現任國君朱芳遠的序齒嫡長子,朝鮮國世子朱褆。他表字厚伯,所以允熥一直稱呼他爲厚伯。
洪武三十一年,李芳遠在朱元璋病逝的消息傳到漢城、大明無暇它顧之時,發動政變,殺了備受李成桂寵愛、一直爭奪世子之位的李芳碩,軟禁李成桂,之後又囚禁了同母兄弟李芳幹,自立爲王,並且派使者出使請求大明冊封。允熥同意冊封,但要賜他姓朱。李芳遠雖然不願,但也不能推絕,只能接受姓朱。允熥又以大明皇帝的名義加封他的正妻閔氏爲王后。雖然朱芳遠並無改易王后的想法,但經允熥這麼一冊封后改易王后的權力就不在他手上了,這也令他氣悶兩日。
但氣悶過後現實還是要面對的。他首先將整個李氏都改姓爲朱,又在朱褆十一歲時正式加封他爲世子。其實原本他繼位第二年就應當加封,可他與閔氏生的頭三個孩子都是幼年夭折,朱芳遠生怕這個孩子也夭折了,所以一直拖到過了十歲才冊封。
但朝鮮國君必須得到大明的批准才能算數,世子也是一樣的,朱芳遠只能又向允熥請旨。允熥倒沒有駁回的想法,畢竟朱褆以嫡長子加封,名正言順,駁回等於打自己的臉;但告訴使者要讓朱褆來京城一次,他要親自見一面。
朱芳遠不願讓朱褆去,但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在拖了整整三年後,見允熥絲毫鬆口的跡象都沒有,終於決定今年讓朱褆來京城拜見。
朱褆臘月初從漢城出發,坐船在上滬市舶司登陸,然後換成內河小船來到京城,於臘月十八日抵達。
允熥對朱褆非常熱情,甚至超過了對朱芳遠接待,正好時進臘月各地的奏摺越來越少,事情也不多,十八日、十九日與今日二十日每日都騰出半天的時間帶着他在宮內轉悠,把他當做親侄兒般對待,非常親厚。朱褆頭一日還很惶恐,但畢竟年紀還不大,很快就適應了,‘世叔’、‘世叔’的叫着。
“練尚書好。”朱褆回禮道。
允熥微笑着看着這一幕,溫言對他說道:“厚伯,現在時候也不早,快到午時了,文垣他們也該放學了,你與文垚年歲相仿,與文垣也差不了幾歲,你們同齡人在一起說話也方便,總聽我這年近中年的人說話也煩,就去和他們坐一起說話吧。”
朱褆面露喜色,但馬上收斂回去,而且連聲說不敢,允熥又說道:“行了,叔叔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你們想什麼叔叔還能猜不到不成?”
聽到這話,朱褆纔不再推辭,又起身對他行禮一禮,轉身離開此處前去迎接文垣他們。
等朱褆走遠了,允熥先讓練子寧坐下,然後對他說道:“練卿,朕有件事要你去做。”
“陛下請吩咐。”練子寧微微彎腰。
“這封奏摺你可見到了?”允熥將朱高煦與曹徹聯名所進奏摺遞給他。
練子寧接過奏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遲疑着說道:“陛下,蘇王殿下以滿者伯夷國王位繼承爲藉口出兵,如此處置似乎不太妥當。”
他和朱褆一樣,或者說,此時整個東方地區對於政治關心的人想的都一樣,認爲允熥想把國內的藩王都封到中原之外的地方去,覺得他有可能接受朱高煦這份摺子。但同時,他作爲禮部尚書,如果真的要加封親王至爪哇島,似乎不應該是最早被召見的大臣之一,禮儀問題絕對不會是頭一個要討論的問題,而且還是單獨召見,這似乎又表明允熥不想接受這份摺子的進言。練子寧經過思考後還是決定猜測允熥不想接受這份奏摺的進言,但也沒有把話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