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雍正的決斷
趙進忠的動作很快,可越查卻越是心驚。
作爲能被雍正瞧得上眼的人,趙進忠自然不是什麼庸才,即便在富察氏的限制下,並未身在內院,能夠精密的捕捉內院的每一點風吹草動,可一旦上了心探聽,加上皇后又派人故意露了點蛛絲馬跡出來,順着這點子蹤跡摸下去,事情的大概輪廓卻也很快的顯了出來——
趙進忠打一開始就不認爲是景嫺下的黑手,這倒不是說他相信景嫺的爲人,亦或是旁的什麼虛的,只是覺得這宮裡的女人可沒哪個是傻的,暫且不說烏拉那拉家教得如何,單憑着有皇后娘娘這個靠山,就怎麼都不至於鼠目寸光到如斯地步……不過,若不是她,那會是誰?
福晉?高主子?
一想到這人這般處心積慮的往景嫺身上潑髒水,趙進忠便心思念轉之間想到了富察氏和高氏,畢竟這乾西二所裡頭,只要不是蠢到家的人,都能夠看得出這三人互相不對付,而暫且不說富察氏跟高氏之間的恩恩怨怨,就說景嫺,這二人也都跑不了嫌疑——
這滿後院,乃至滿後宮裡頭兒,有哪個不知道景嫺剛入門的那天,高氏就迫不及待的耍了手段,鬧得上上下下都跟着沒臉,從而被雍正狠狠罰了一頓,至今還在禁足;而富察氏表面上似乎是對景嫺和氣得很,可在啓祥宮被皇后娘娘折了面子的事兒,稍稍打聽一下,也不是沒人知道,況且那事兒雖然是高氏做下的,但富察氏掌管着內院,難道其間還能得不到一點風聲?有點子腦子的人一想便能想明白,無非就是這位想坐山觀虎鬥,卻沒料到虎沒都起來,自己反倒被咬了一口,鬧得顏面盡失,若不是剛好傳出了喜訊,怕也得不了什麼便宜。
趙進忠雖然看得通透,可心裡卻犯着難。
若是什麼旁的沒上名牌的女人,揪出來一兩個平了上頭的怒火倒也罷了,可偏偏這一個是福晉,一個四阿哥最寵愛的女人,得罪了兩頭都落不着什麼好,可是主子爺在上頭等着,皇后娘娘也在一旁冷眼瞧着……趙進忠心裡打着突,卻到底也只能硬着頭皮往下查,只是同時卻無不期盼着這兩位最多就是鬧點爭風吃醋,散散謠言,千萬不要折騰出什麼大事,讓自己裡外得不了好……不過期盼是好,現實卻是殘酷的,老天爺不知道是看他不過眼,還是想要真相大白於人前,看到查出來的結果,趙進忠徹底傻眼了——
怎麼會這樣!
先是福晉在富察格格房裡放了避孕香囊,然後是仍然意外有了身孕,胎卻不穩的富察格格刻意隱瞞了喜訊,等到快要瞞不下去了纔想着捅出來,趁機打福晉一耙;跟着高主子聽到接連傳出喜訊,便想渾水摸魚的下一把黑手,卻沒料到富察格格玩了手禍水東引,最後讓二阿哥擔了這份罪……事出於福晉,又終於福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趙進忠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奴才的不怕伶俐,不怕機靈,也不怕手頭上功夫了得,更不怕辦事辦得讓主子滿意……可怕就怕自己知道的事兒太多,遭了上頭的忌諱,而其中最怕的就是這皇家的陰私之事,一個不小心就是滅口封嘴的下場!
趙進忠騎虎難下了,一邊恨後院這幫子女人恨得咬牙切齒,一邊又害怕得要命,可是他身爲雍正的人,卻也不是不知道雍正對於敢欺上瞞下之人的手段,況且這事兒自己既然能查得到,若再派了人來就必然也能查到,既然橫豎都是死,乾脆一咬牙,一閉眼,豁出去算了……老子得不了好,你們也就甭想着兩隻手撇個乾淨!
抱着這樣破罐子破摔的心態,事情的始末便被趙進忠直接捅到了雍正眼前——
“混賬東西!”雍正多年的養氣功夫瞬間崩塌,氣得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這一個兩個的是想要做什麼?真是反了天去了,這紫禁城裡頭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規矩了!”
偌大的養心殿裡頭鴉雀無聲,只聽到雍正一重勝過一重的怒罵,話裡的字眼也越來越誅心——
“嫡福晉居然給低位分的屋子裡放避孕香囊,難道不知道皇家最重要的就是綿延子嗣,香火鼎盛?格格侍妾之流居然敢因此就把心思動到了皇家子嗣身上,難道不知道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視爲謀逆?還有的居然敢公然無視朕的禁令,禁足其間就敢這樣不安分,竟然敢趁着亂就在這乾西二所裡頭攪風攪雨,興風作浪……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一個包衣出身的死奴才,居然敢三番四次的挑釁朕,視朕的話爲無物,高斌真是養了個好女兒,高家真真是個好樣的!”
“還有富察家!一個兩個的都內裡藏奸,一肚子壞水,表面上一個比一個忠厚老實,背地裡竟然這樣下作,居然還敢哄騙朕,讓朕以爲她是個好的,特特指給了弘曆,到頭來竟是比誰都要心思歹毒,這是想要讓愛新覺羅家絕後嗎?還是想要這天下變成她富察家的?實在可惡,可惡至極!”
“弘曆……”雍正罵着罵着,突然想起了他那個盡做混賬事,連累着他這個做老子的天天幫着擦屁股的混賬兒子,猛地一捶桌案,“讓那個混賬東西給朕滾過來!”——
弘曆自打從景嫺的院子裡落荒而逃之後,就打算着手開始徹查,只是他手裡頭雖然有些得用的人,按理來說,查這些個事應該不成問題,可是這些人要麼是各自爲營,要麼是不想插手這皇家的污糟事,要麼是擺在了門面上……壓根就不像雍正和皇后的人那般心中有數,是以,等到蘇培盛滿臉同情的來找他的時候,他完全沒什麼頭緒,還以爲是錯怪了景嫺,惹惱了皇額娘,讓皇阿瑪也不舒坦了——
其實弘曆也不是完全沒有腦子,哪裡會不知道景嫺受着皇額孃的庇護?只是他一是不認爲富察氏會騙他,二也不覺得富察氏故意找麻煩,三是加上了自己腦補得過了頭,便一心認爲皇額娘也在被矇蔽的範圍之內,而自己卻佔着真理,根本不需要顧及什麼,纔敢那般口無遮攔的發作景嫺……直到被景嫺連消帶打的擠兌了一番之後,他才恍然發現,自己好像鬧了個烏龍。
只是那之後忙着徹查真相,弘曆便將皇后那頭給忘到了角落裡,一心想要好好立一次規矩……於是,等到了蘇培盛出現在他面前,面帶憐憫的跟他說‘皇上宣召’,而他下意識的反省自己的時候,才陡然想起來這檔子事,心裡暗叫一句壞了——
“兒子,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弘曆來養心殿的一路上,沒少琢磨着怎麼認錯才能夠在最短時間內讓雍正消氣,可琢磨來琢磨去也沒想到自家皇阿瑪吃哪一套,便想着反正態度誠懇一點總歸出不了錯,可進了殿剛跪下請安,還沒來得及請罪,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破風而來,下意識的一閃,再一擡眼卻只見一個景泰藍的茶盞碎在了他方纔跪着的地方,而伴隨着這‘啪’的一聲而來的,還有頭頂上方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滿是火氣的怒吼聲音——
“安什麼安?朕有你個這麼個混賬兒子,沒被氣死都算是朕命大,還安個什麼勁!”
弘曆滿心請罪的話,被雍正這毫無徵兆的發作給嚇得硬生生的憋在了胸腔裡,整張臉變得又蒼白又錯愕,“皇,皇阿瑪……”
“混賬東西!”雍正越看着弘曆的臉,就越是來氣,罵了一聲也懶得再說什麼,就直接將桌案的摺子劈頭蓋臉的扔了過去,“你給朕仔細看看,看看你寵幸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弘曆不知道爲什麼皇阿瑪會發這樣大的脾氣,直被嚇得六神無主,渾渾噩噩的撿起被雍正丟在面前的摺子,一眼看過去,卻只見他滿眼不可置信的猛然瞪大了眼睛——
怎麼會這樣!
福晉不是一向最爲賢惠大度的嗎?怎麼會背地裡做出這樣的事情?子吟也向來是個溫柔小意的,從來都嬌弱得像菟絲花一樣,只能依靠自己,怎麼可能會下手害人?還有,還有那個平日裡並不被自己多待見的富察格格,在他印象裡也一直是個老實本分過了頭的人……可永璉的病竟然是她下的手?!
隨着摺子一頁頁的翻過,弘曆的面色精彩極了,先是從白轉到青,又從青轉到黑,雙手也用力到將摺子的邊緣掐出了幾道指痕,心裡更是一邊覺得荒唐,一邊覺得她們不會這樣,一邊又覺得皇阿瑪不會拿這樣的事騙自己……
“看明白了?”
正當弘曆有些接受無能,有點崩潰的時候,頭頂上方再度傳來了雍正冰冷得徹骨的聲音,弘曆身子一抖,眼睛卻充血充得一片通紅,聲音也是一片嘶啞頹唐,“兒,兒子看明白了……”
“哼!”雍正看着自己兒子這般大受打擊的樣子,心裡也不好受,可是不經過這一遭,怎麼把這性子扭過來呢?心裡雖然仍是氣,可話卻留出了點餘地,“那你說怎麼辦?”
弘曆心如亂麻,一邊覺得這些人實在可恨,就是再怎麼罰都不緊要,一邊想起富察氏和高氏的臉,又覺得會不會如同自己冤枉了景嫺那般,也錯怪了她們,話到了嘴邊,到頭來竟是隻憋出了一句,“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雍正瞪大了眼睛,他雖然沒打算明着處罰這些個人,以免鬧得天下皆知,讓皇家面上不好看,可也萬萬沒料到,所有證據都擺在了眼前,這小子居然還會猶豫……這真的是自己看重的兒子?
養心殿中的氣壓一低再低,就是反應遲鈍的弘曆也被壓得回過了神。
看着上頭面色不善盯着自己的雍正,弘曆心裡猛地一顫,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想起了那句‘朕可不獨獨只你一個兒子’,腦子猛然間警醒過來,連忙叩了一叩,“兒子的意思是說,現在富察氏二人都有了身孕,無論她們有再大的罪,總歸都不可能在這當口兒處罰她們,畢竟兒子膝下……況且,若是富察格格也就罷了,雖出身大家,畢竟家世不顯,但嫡福晉和高氏眼盯着的人太多,到底不能讓旁的人瞧了皇家的笑話去……”
雍正的臉色好看了點,“那你的意思呢?”
弘曆這回學聰明瞭,“高氏和富察格格還是先照樣禁足,嫡福晉不好如此,且富察家確實還能起到些作用,便先奪了她掌家理事之權,待她生產之後再做打算……皇阿瑪覺得如何?”
“先這麼着吧。”
雍正目光深遠,口中卻沒再多說什麼——
這其一是因着弘曆的話確實有道理,皇家想要處置一兩個人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可若是現在就將這些個人連根拔起,那麼整個後院裡,就會變成那拉氏一家獨大,這不是他所想看到的,而即便可以等到到下屆大選,着意的多添上幾個人,但畢竟自個兒年紀大了,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到底說不準幾年後的事,不能夠留下這樣一個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的變數;而其二,到時候新君登基,確實免不了要借富察家的勢來打壓一番不安分的人,畢竟烏拉那拉家雖然勢不弱,但這一輩裡頭得用的人卻不多,而鈕祜祿家能人雖多,卻終究不是熹妃的嫡枝,不見得就會甘心情願的下死力幫手……
即便如年羹堯、隆科多這般的角色,他都可以隱忍那樣久,再來一個富察家,也不是不能徐徐圖之。
雍正心思向來深,爲着最大的利益,眼下忍他一二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而真正讓他憂心的,是弘曆——他之前不是沒想過努力把他給掰過來,可是眼瞧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小子都能夠幾次三番的這樣拎不清,那麼等到自己不在了,不是更加變本加厲?退一萬步來說,就是自己在臨終之前,把這些個隱患一一的解決掉,可是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再來幾個內裡藏奸的呢?
雍正第一次後悔起自己爲什麼要將弘曆面前的障礙一一剷平……沒有經歷過磨練,什麼東西都得來太過容易,心智便不會堅定,容易耳根子軟,被他人左右。
弘曆告退之後,雍正一個人在養心殿枯坐了很久,久到身邊的人都以爲他不會再出聲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他嘶啞着喉嚨說了句——
“蘇培盛,搬梯子來。”
ps,今天還有一更,不過會稍微晚一點的說,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