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村中一別不過二日,我又去找了重影,陳隱交到我手中的信已被耽擱數日,我怕信中會有要緊事情待重影去處理,便不敢再延誤。
重影展開信,神色凝重,偶有蹙眉。我在一側不敢多言,只端詳他的面容。
重影刷一下把信攥在手裡,冷笑聲,帶了戲謔,“我們終於要見面了。”
看見他似開心又痛苦的表情,任我如何揣度也猜測不出信中的內容,忙焦急問道:“怎麼了?”
他卻轉然詭秘一笑,挑眉看向我,“重夫人?要不要和我回趟家?”
“你又拿我開玩笑。”
“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其實……我自己回去也是可以的。”
眼前的他面露憂容,又是何種的無奈,自知他家族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四分五裂離散了,單剩他一人在家中,形單影隻,箇中緣由旁人無從知曉,他的孤單寂寞我卻好似瞭解,每看他露出那種神情,我就會窒息般的難受,他從未向他人提及過自己的親人,甚至是過往也絕口不提,臉上不可一世的笑容包裹着他潛藏的心思,彷彿沒有人能夠觸碰到,他也不會給別人觸碰到。
我終是不忍,啞聲道:“我陪你回去。”
他波瀾不驚的眼眸裡顫抖了一絲,“其實你不用……”話道一半,欲言又止。重影抿了脣收回看着我的目光。
重家大宅門前,一如往日的平靜,卻因門前的兩個大白燈籠散發出逼人的肅殺之氣。
怎麼會掛着白燈籠?宅子裡應該沒有人才對,重影不可能自己回來弄這些東西,而且看重影的模樣對此並不感到驚奇,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在門口看了許久後推門走進去。
說來也奇怪,門不閉鎖卻沒有守門之人,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人在今天這個時辰回來似的,讓我更加好奇那信中所說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事情讓重影不得不回來,讓他不敢獨自一人回來,還有什麼理由是讓笑贏天下的他所不能瀟灑離開的。
隨了重影跨進重家大宅,再次踏入這裡,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我驀然想起了樑叔和蘭天,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他們還都住在這裡,現下又是去了哪兒?不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們又是經歷了什麼變故,他們父子倆是否相認了?
思緒浪潮般洶涌衝出,衝破了腦海裡已猶朽壞的閥門,一發不可收拾。那時候的我比此時的自己要懵懂的多,雖然現在看事情也未必比以前通透多少,卻已然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以前
的我沒有想過外面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安心於臨泉嶺上的幸福,父親對我的放縱,哥哥對我的溺愛,沒有世俗家禮的束縛,把我像野馬一樣放養,給一片草原便以爲得到了天地。父親的失蹤反倒讓我對於獨當一面的事情躍躍欲試,此時想來,真是小孩子心思。
不容我繼續回憶,眼前的一大片白將我的心思拉回了當前。一個巨大的“奠”字立在牆上,一副棺木置於大堂中央,堂中一側坐着位老者,鬢角斑白,下巴蓄起來的鬍子編成了小辮,一身及地長袍,是讀書人的打扮,拄地的柺杖沒有絲毫搖晃,中氣十足的模樣。
“大伯爺。”重影打躬作揖,向那位老者問候道。
我在重影身側感到有些錯亂,沒有預想過大宅裡還有長者,慌忙在他身前彎腰鞠了一躬,喉嚨像是被卡住了,不知該如何開口稱呼眼前這位老者。
老者向身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便將桌上準備好的喪服給重影穿上,看到一旁站着的我似乎猶豫了一下,“夫人……”他難爲的臉色上透出一絲熟悉,我認出他了!他是當年送我們去芳華山莊的車伕,沒想到還能見到他。
重影不讓侍從爲難,徑自從下襬一側撕扯下一段布條,綁在我左手臂上。我心中的疑問已經佈滿,但我深知現在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既然重影讓我陪着他,那我便站守在他身旁就好,多餘的事情,他不想告訴我我也不會強求,亦如他尊重我那樣。
爇香三支,三叩首起身,我學着他的樣子將這禮儀做盡,生怕出現任何差錯。重影沒有詢問那老者隻字片語,想必那信中早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鋪陳得一清二楚,無需再過多的言說。
似一陣風在身後掀起,轉身一看,一襲紅裝飄然。
那名女子在佈滿白色的靈堂前紅色妖豔,全然不把旁人放眼裡,曳地長裙掃過堂前地面,在棺木前停下。
這是忌諱的紅色,見此狀我已是心驚肉跳,不覺望向一側的大伯爺,出乎意料,他閉目不動,我心中猜想的大發雷霆呵斥晚輩的一幕沒有出現。
重影一反常態,他癡癡望住紅衣女子,看她在棺前重重跪下。
大伯爺讓我送他走,我順從與那侍從交換位置,扶起老人。回頭望去,重影未看過來,第一次見他如此失落,不忍再看,把大伯爺送出門。準備上馬車的時候大伯爺忽然轉頭說:“以後有什麼事,你們儘管放手去做。”
我似懂非懂應道:“是,伯爺慢走。”直至護送伯爺的馬車消
失在街的盡頭,我才兜着剛纔那句話轉身回重家大宅。
大堂前,紅衣女子已站起,斜身伏在棺木上,而一旁的他靜靜地站着,她落淚多久,他便看她多久,雙眼不曾離開過她,那眼神不是愛憐,是愧疚!
棺木前嬌弱的身軀緩緩下滑,重影一個箭步將她扶起,有些暈厥的她落在了他的懷中,她從那人臂彎裡擡起臉無意中與我對視,我心裡一慌,不知該把目光放到哪裡,只見紅衣女子憤然推開重影,一記耳光!
她退後踉蹌幾步,重影伸手想去扶她卻被躲開,她穩住身體後揚手準備再打下去,我已經衝到她面前鉗住她的手,“姑娘,你對重影怕是有什麼誤會吧。”
她用力甩開我的手,“誤會?我倒真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
我突然想起剛纔她看我的眼神,心中忽然明瞭,急切對她說道:“你真的誤會了,其實我和他……”
“歌言,”重影打斷我的話,把我拉回他身後,“讓她打。”
“你瘋了嗎?”
他不回答,只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心溫熱,夾有細密的汗。卻是那女人先開了口。
“重影,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磊落呢,連一句謊話都不願對我說。”
“謊話太傷人。”
“謊話傷人,難道真話就不會令我痛不欲生嗎?”
“抱歉……”
紅衣女子理了理凌亂的髮鬢,笑道:“猶記那年,我剛認識你哥,便迷上了他,他是那樣耀眼,那樣溫柔,那樣的不可及,卻偏偏對我不一樣。醉花樓裡的姑娘個個比我出彩,他卻獨獨流戀於我,不惜爲我做出傻事……”她的眼睛裡好像看到了昔日光景,淚流下依然微笑。
她輕輕拭去臉頰的淚,“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卻不幸地生在你們家族之中,揹負這該死的家族使命!爲了這家族使命,他決然離開我,百般挑剔我只爲把我傷害最後離開他,然而我真的信了,我是恨透他了,我以爲我可以帶着恨離開,而你卻……”她泣不成聲,“你卻把真相告訴我,讓我等他。若不是我,他就不會……不會躺在這冰冷的棺木裡了!”
最後,她幾乎哭道無法喘息,這樣的生離死別於我而言只是心中的念想,從未真正體會過,如今身旁就躺着一個再也不會說話的人,一個被人戀着還未愛夠的人,只剩一副皮囊,不會呼吸,不會笑,想到這心中寒慄而顫,於我這樣,那對於曾經相守過的她來說又會是何種痛徹心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