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洗清秋,天高氣爽,秋日的天藍得有些不真實,看上去似乎總帶着深透的憂鬱,
白衣白馬,長街閒閒而行。卿塵置身伊歌城坊肆林立人來人往,卻對四周熱鬧視而不見,只是漫無目的穿梭在人羣之中。
熙熙攘攘雲浮煙過,明明身在其中,卻彷彿看戲,荒誕無比。
心情低落到極點,面對夜天湛時無比的冷靜自若,聆聽、微笑、回答和拒絕,將他置於身外,劃清界限。依稀覺得那一刻大概產生了剎那快感,似乎竟是在報復李唐,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她弄不清是不是真有這種想法,時而會把夜天湛當做李唐來看待,也當做了李唐來愛和恨。
那種利刃劃心的滋味,她爲之痛過卻又殘忍地把這樣的痛加諸於他。他在說那句話時望來的眼神,眸底是怎樣的深情。
“若我願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你可願答應?”
他並不是可以輕易如此言諾的人,這句話中帶了多少放棄退讓,卻被她生生剝離,丟棄一旁。
在被拒絕的剎那他用天生屬於皇族的高貴掩飾了什麼,風平浪靜地在她面前轉身,身後雨落滿湖。
姻緣凌亂,究竟是他欠了她,還是她欠了她?
是來世的他辜負了她才得今日無情,還是此生的她傷害了他纔有來世背叛?
這一切都在他轉身的剎那碎落成可笑的塵埃,那時她清楚的知道,他是夜天湛,這一生,她虧欠了他。
突然雲騁往身邊蹭了蹭,提醒她給一輛馬車讓開道路。
卿塵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想起當她問是不是可以帶走雲騁的時候,夜天湛不無感慨的道:看來這府中,反而是雲騁和你最有緣。
如霜似雪的嘆喟絲絲的滲進心間裂開的一處,她幾乎是匆匆逃避,怕自己一回頭便要在他的凝視中推翻一切決定。
雲騁純淨的眼睛看過來,卿塵撫mo它長長的鬢毛,拋開心事着眼打量四周,停留在一家殷氏錢莊前靜靜思索了片刻,卻扭頭走入對街一家當鋪中。
比較安靜的一間向陽街鋪,陽光射到門廳的一半便駐足不前,顯得屋中有些古舊的涼意。
她帶着幾分好奇環視其中,前方櫃檯上的老先生擡起頭來道:“這位姑娘可是有東西要當?”
卿塵見問,笑着取出那支玉簪遞到櫃檯上:“請先生看看,這個值多少銀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先生從未見當東西當的這麼笑語嫣然的,不由得仔細打量眼前的人和東西。
卿塵伸手在櫃檯上半天,老先生看着她的手一直不語,許久方從她手掌處擡起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再打了個轉,伸手接過玉簪道:“姑娘想當多少?”
她垂眸一想:“先生能給多少?”
老先生頓了頓,道:“請姑娘稍候,待我問過掌櫃方好說價錢。”
卿塵微覺奇怪,能在當鋪櫃檯上的老先生都是一雙火眼金睛,怎麼一件小小玉器怎還去詢問掌櫃?卻不多會兒,老先生自後堂回來,手中捧了一個小包遞給她道:“我們掌櫃給姑娘的價錢。”話語中略帶着幾分恭敬。
她隨手一翻,見到幾張銀票,挑了挑眉梢,這老先生似乎是看定了她不會再討價還價,直接便取了銀票包好,她也確實不打算多言,將銀票丟到懷中,起身道聲謝走出門外,雲騁見她出來,輕嘶一聲湊上前。
卿塵在上九坊尋了間衣坊進去,再出來已是綸巾束髮窄袖長衫。從容上馬帶繮緩行,其人清雋文秀,雲騁神矯如龍,在街道上引得人們頻頻側目,卻不知是哪家少年公子。
似是正遇上什麼祭禱的日子,不少年輕女子在天后宮前兩株亭亭如蓋的大樹下笑鬧紛紛,將求來的籤語扔往枝上,碧葉彩籤,裙袂飛揚,十分賞心悅目。
卿塵勒馬略走慢了些,幾個女子偷眼看來,其中大膽的笑着擡手將什麼東西丟上馬來。卿塵冷不妨接在手裡,卻是個繡制精美的籤囊,她故意揚眉翩翩一笑,側身點頭施禮道:“多謝小姐厚愛!”說罷將籤囊收入懷中。
那女子竟也嫣然而笑,大方一福道:“神佛靈驗,願公子前程似錦!”
對面一片嬌語清脆,女子們召喚着結伴往天后宮中去了。伊歌城風liu興盛民風開放,如此毫不做作的表達卿塵只覺得十分有趣,一時卻也有些遺憾自己爲何生是女兒身。此方世界入可登堂拜相,出可經營四海,男子有多少可爲之事,然女兒卻終究還是有些不同。
她不欲在上九坊久待,催馬往中城走去。沿路經過天舞醉坊,再前行便是中二十四坊,楚堰江已近眼前。
不遠處,江上船隻往來隱有喧聲鬧語,商旅忙碌,人跡繁華,四處一片生機勃勃。她似乎突然面向了一個新鮮的天地,放眼望去天高地廣,心胸中飛暢高遠神氣陡清。
正往江邊走去,只聽“譁”的一聲,眼角忽見水跡潑來,她急忙帶繮旁避,但饒是如此那水依舊合身灑上,將她一邊衣襬溼個半透。她蹙眉不悅,往旁邊看去,卻是路邊一幢雕樑高樓中有人潑水出來,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匆忙上前,頻頻作揖道歉:“樓中下人一時疏忽,還望公子勿怪,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臉人,卿塵見他不斷陪罪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微笑道:“不礙事,一套衣服而已,只是以後還是不要往路上潑水的好。”
那男子道:“公子說的是,在下定當好好管教他們。不知公子府上遠近,衣衫溼成這樣甚不方便,若不嫌棄便請進來稍作歇息,喝杯茶水換洗一下,也讓在下陪個不是。”
卿塵見溼着衣服也不好在街上走,點頭道:“如此……倒要麻煩兄臺了。”
那男子笑道:“在下姓謝名經,是這歌坊的主人,公子裡面請!”
“在下寧文清。”卿塵依禮報上姓名,卻是化了本名。她舉步擡頭看去,見那高樓之上金匾行書“四面樓”,其樓不若天都其他建築,環成矩形而起,南面臨江,北接商鋪,前連上九坊,後向中二十四坊,倒真是個四面來客的好地方。但走到門前看到一張紅榜,卻是主人出售歌坊的告示。
謝經見她駐足看去,問道:“公子可是對此感興趣?”
卿塵道:“謝兄這四面樓開門便迎八方客,無論做什麼生意都是得天獨厚,如何竟捨得賣?”
謝經搖頭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都歌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多少地方都已經撐不下去,紛紛關門售地了。”
“哦?”卿塵眉梢淡掠,“可是因天舞醉坊的緣故,牽連了下來?”
謝經意外道:“看來公子倒知道些,天舞醉坊一封,京畿司直接會同刑部、大理寺連續查禁,弄得處處門庭冷落。連吏部侍郎郭其都被革職流放,現在既無人敢開門經營,也無人敢上門花銷,這行生意恐怕是不能再做。”
卿塵隨口道:“謝兄此言差矣,此時正是應該買進而非賣出,歌舞坊的生意壞不了。”
“公子何出此言?”謝經探尋地看向她,問道。
卿塵心中忽然一動,笑問:“謝兄可有意與我做筆生意?”
謝經倒不急着問是何事,只道:“難得你我一見如故,不如裡面詳談。”
入了四面樓,謝經譴人帶卿塵換了乾淨衣衫後,請至樓上奉茶,方纔說道:“公子方纔所說,在下願聞其詳。”
卿塵淡淡啜了口茶。天舞醉坊一案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夜天湛雖然有些事情不便對她直說,但她也看得明白。此次案子說是奉旨嚴辦,烏雲密佈下晴天霹靂,但到了雨落之時卻只能飄灑幾層滋潤無聲。或是因爲着實不能想到,歌舞坊背後內臣、外戚、仕族、閥門等各方勢力早已交錯盤結根深蒂固。夜天湛本人賢德之名冠蓋京華,多年來儼然是這些朱門顯貴唯馬首是瞻的人物。其樹泱泱枝繁葉茂,砍些枝葉無妨,但再深進去動到主幹根本,割落之時如剔骨肉,如何不逼的他棄刀收劍?
自那日在煙波送爽齋之後,卿塵便極少再聽到夜天湛提起相關之事,反而有時看他進保奏的本章,朝中大概已落了一波高浪,亦在他翻轉的手腕下慢慢恢復如常。
她微微笑了笑,擡頭對謝經道:“歌舞坊這種生意,在伊歌城中絕不會銷聲匿跡,此時只是浪入低谷,一旦過去便會直攀一個高峰。諸家紛紛放棄出售正是價錢低迷的好時候,謝兄若有膽量,不妨趁機收購,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謝經道:“公子怎敢言定歌舞坊會再行興盛?”
卿塵鳳目一揚,說了個字:“賭。”
“賭?”謝經皺眉。
卿塵氣定神閒地道:“生意經營十有八九是賭,只要看準了行情,要贏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經問道:“那公子又憑什麼下注呢?”
卿塵眸光清明,略微銳亮:“憑我所知所想。謝兄若無意經營此事,不如你我尋個別的合作方式,我每月付紋銀五百兩的租金,你將四面樓完全交於我打理,此後每月四面樓的盈利你從中抽取三成。換言之,謝兄依然是老闆,在下不過是一個經營人。但半年後我若想買下四面樓,謝兄需按現下告示的價錢將此樓出讓於我。”
謝經放下手中茶盞,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價錢,公子可看清楚?”
“紋銀五萬兩。”卿塵說着,嘴角勾起淺笑。
“公子既然有意買下四面樓,爲何此時又不買,要待半年後?”謝經再問。
卿塵坦然道:“謝兄是痛快人,問得直爽,在下也坦白相答。目前我手中並無多少銀錢,需要先用四面樓三個月,來賺買樓的錢。”一支玉簪,居然當了紋銀五百兩,這本已是出乎意料的收穫。但黃金有價玉無價,她只能懷疑自己大概看走了眼,那玉簪難說不是上等的貨色。
此言一出,謝經不由皺眉,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四面樓賺紋銀五萬兩?”
卿塵搖頭,更正道:“不是五萬,是八萬,還要加上謝兄三成的利潤和在下所獲。”
謝經緩緩審視卿塵,卿塵笑意清雋,鳳目生輝,淡淡看進他眼底。
對視片刻,謝經輕彈了彈衣衫說道:“謝某經營半生,少見公子這樣想法奇特之人。”
卿塵笑道:“大千世界芸芸衆生,各盡不同方有人間百態,若都同出一轍,豈不無趣?”
謝經聞言亦笑:“單憑公子這份氣度,在下便十分佩服。只是可否聽聽公子究竟要如何經營?”
卿塵眸中光玉般清靈一轉,說道:“若謝兄願意將天舞醉坊購下,說不定利潤會更大些。”
“還請詳談,在下洗耳恭聽。”謝經道。
卿塵緩扣茶盞:“如今天朝外退突厥內安民政,海內昇平四境來朝,大治之下,盛世之興數年之內可有保障。伊歌城乃帝都中心,中有多少高門清貴仕族風liu,歌舞遊獵華賦清談,他們現在是日興奢靡但求風雅。城中之前的歌舞坊奢華是足夠了,但卻只欠這個‘雅’字,此時我們便應由動而靜,以靜求利,也正好不會因過於張揚爲朝勢所顧及。但是當然,歌舞坊本就圖個熱鬧,謝兄如果願意買下天舞醉坊再推一個別致的熱鬧,便更可以廣收財源。”
謝經聽得入神,此時問道:“所謂別緻的熱鬧,又指何事?”
卿塵站起來,步到窗邊遠遠看去,入目處練空如洗一望無垠,其下商客過往中有胡女身姿高俏,風情搖曳,十分引人注目。
她看了一會兒道:“中原雖與漠北、西域諸國屢有戰事,但各自百姓卻隨着商旅貿易逐漸交融,謝兄沒發現最近伊歌城中胡商胡女都十分多嗎?”
謝經亦上前憑窗而望,說道:“確實如此。”
卿塵道:“中原之舞飄逸華美,西域之舞熱情妖嬈,漠北之舞奔放豪邁,南番之舞明快多姿。四境風光,皆有不同,眼下前來伊歌城中的這些胡女豈不是一道新鮮的風景?她們多數爲離開荒野大漠而來此阜盛之都,並沒有太多謀生之路,但其本身卻也便是出路,是機會。若以她們經營歌坊,不但奪目亮眼,而且亦使能伊歌城中除去不少混亂的因素,朝中應該也不會多加干涉。”
謝經暗中將她打量,沉思道:“公子不但深知天都朝勢,所見所聞看來也頗爲廣博,如此深藏不露,倒叫謝某十分好奇。”
卿塵修眉微挑,扭頭笑道:“謝兄又如何不叫在下好奇,這四面樓雖好,但紋銀五萬的價錢也着實離奇了些,謝兄怕並非真的想賣此樓吧?”
謝經一愣,隨即呵呵笑道:“與公子相交如飲甘飴,謝某對這賭局動了心,還望日後合作愉快!”
卿塵瀟灑一笑,抱拳還禮,便是交了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