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採倩馭馬一陣急馳,微微勒繮,半黑將明的夜裡,她穿過早已落葉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纔仔細看察了帳中的地圖,此去不遠當是白馬河上游的斜風渡,渡河翻過這山嶺,過合州、橫嶺一直東行,幾日可入臨安關,便離湛王大軍不遠。
月光下白雪皚皚中不時有晶亮的冰影閃爍,泛着安謐而神奇的美,偶爾輕風掃過,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風姿。
這樣的雪夜下似乎馬蹄聲格外顯得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桃色紅脣微微下彎,像是要將今天惱人的事情統統丟開。夜天凌駭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塵洞察一切的笑,皆盡堵在胸口不離不散,這簡直是她自出生以來最爲窩火的一天。
她下意識的擰眉,出氣似得將身後掛着的飛燕嵌銀角弓一擺,揮鞭往白馬河走去。
不過稍會兒,她突然又停了下來。因爲夜太安靜,所有的聲息都變得清晰可聞。除了自己的馬蹄聲外,她似乎聽到輕微的馬嘶,蹄聲交錯,甚至戰甲刀劍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和混在其中一兩聲的說話。
斜風渡下水流湍急,雪水夾雜着冰凌撞擊河石,陣陣掩蓋着這些奇怪的聲音。幽州大營黑沉沉已不可見,前方卻隱約輕閃出稀疏的火光。
她立刻帶馬隱到一方山石之後,悄悄看去。此處崖懸一線,鳥獸罕至,底下叢生急流亂石,極爲險要。藉着月色明亮,只見黑暗的山岩間人影晃動,已有幾隊人馬悄然來到這岸。
深夜裡刀劍生寒,悄無聲息地散發着大戰之前濃烈的殺氣。
殷採倩震驚萬分,這分明是虞呈叛軍趁夜偷襲,山間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
心中無數電念飛閃而過,她立刻極小心地掉馬回身,遠撤幾步,急速縱馬往幽州大營奔去。
然而身後很快傳來示警聲,“有探兵!”
急促的馬蹄濺起飛雪,殷採倩在敵兵的追擊下打馬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被他們追上前趕回軍營。
十一帶着幾隊侍衛同卿塵沿路尋來,雪戰縱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轉了一圈,輕巧地往白馬河的方向跑去。
“那邊。”卿塵看着雪戰說道。
十一隨意一瞥,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沒錯。”
“再走便是斜風渡了。”卿塵沿着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她怎麼挑了這麼偏僻的路走。”
倆人馭馬前行,前方突然傳來急遽的馬蹄聲,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飛馳而來一騎,身後有數人緊追不捨。
十一目光銳利,立刻認出當前那人正是殷採倩,劍眉一揚,帶馬迎面馳去。
殷採倩忽見十一,大喜過望,高聲喊道:“十一殿下,快!虞呈自斜風渡偷襲我軍!”
此時身後追兵臨近,紛紛引弓放箭,她低身閃躲,不料一支流箭卻射中馬身。那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將她向前甩出。
她失聲驚叫,腰間忽而一緊,十一倏至近前,伏身援臂,半空攔腰將她攬住,救至馬上。接着反手一抄,馬側長槍落入手中,閃電橫掃,一名追近的敵兵迎槍拋飛。
短兵相接,隨行侍衛已同叛軍殺作一團。
十一手中銀槍再閃,逼退兩人,回身喝道:“卿塵!回營調兵增援!”
卿塵見敵軍勢衆,情知刻不容緩,當機立斷,猛提繮繩。雲騁長嘶一聲前蹄騰空,原地回身化做一道閃電白光,急奔幽州大營。
十一知道憑雲騁的神駿無人能阻住卿塵,當下放心,沉聲喝令:“拼死阻擊,不得放過一人!”
幸而叛軍尚未能盡數渡河追擊,數十名侍衛浴血驍勇,以一當百,生生以血肉立陣佈防,迎面阻住攻勢。
十一手中銀槍未緩,幾如白蛟騰空,槍影映雪,斜挑劈掃,敵軍一旦遭逢,每每慘叫跌退,鮮血濺上月光瀰漫出狂肆殺氣,擋者披靡。
殷採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擡眼望去,只見四周密密盡是敵軍,己方將士死守一線,即將陷入重圍。
眼前銀光似練,迸然奪目,十一一杆銀槍如若神蹟縱橫敵衆之間,銳風凌厲,手下幾無一合之將。俊面鋒棱英氣攝人,即便此時,他脣邊仍帶一抹懶散冷笑。
敵人血濺三尺,他視若無睹,從容消受。
深雪驚碎,血泥飛濺。
殷採倩驚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飛燕角弓,她的箭盡數失在自己馬上,摸到十一馬側掛的箭筒,說道:“借箭一用!”當即開弓搭箭,弦破生風,正中前方敵兵。
十一銀槍絞上敵人長劍,勢如白虹,貫胸斃敵,長聲笑道:“箭法不錯!”
殷採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獵,無人是我對手!”
“有所耳聞。”十一說笑間再斬一敵,帶馬猛衝,敵軍陣列混亂騷動。殷採倩箭如流星,命中敵人。
叛軍不斷增多,己方將士損傷過半,十一審時度勢,不得已率衆且戰且退。
殷採倩畢竟從未經過戰場,黑夜中慘烈的血腥如驚人噩夢,不由叫人手足發軟。她起初箭勁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敵,此時探手一摸,驚覺箭已告罄,回首方要說話,猛見一點白光飈射,卻是敵軍弓箭手認準十一,冷箭襲來。
她駭然大驚,想也未想合身反撲,擋向十一身側,那箭透肩而入,摜得她幾欲墜馬。
十一心神巨震,驚怒之下槍勢暴漲,劈飛數人,單手護住她,喝道:“殷採倩!”
冷箭頻頻襲來。便在此時,四周驟然響起尖銳的嘯聲,幾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閃,寒芒破空,橫斷敵箭,餘勢凌厲復透敵胸腹,殺傷數人。
隨着豁然而起的喊殺聲,東方一片玄色鐵騎如潮水般卷向敵軍。
怒馬如龍從天而降,十一身邊劍光亮起,黑暗中驚電奪目,敵首灑血拋飛。
寒光凜冽長耀月華,戰袍紛飛處,夜天凌冷眸如冰,映過雪色奪魂。
“四哥!”
“送她先走!”夜天凌沉聲喝道,玄甲戰士護衛十一,殺開血路。
行至安全處,十一將殷採倩抱下馬背,只見一隻短箭射中她右肩:“你覺得怎樣?”
殷採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聲道:“不疼……”
十一劍眉緊蹙,藉着戰士燃起的火把細看,心中猛然一沉,傷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
“你何苦受這一箭!”他略有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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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中……主帥……不能有失……”殷採倩胸口急遽起伏,斷續說道,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渾身冰涼。
十一面色暗沉,一語不發,擡手將她袍甲解開。殷採倩只覺得傷處麻癢,好像有無數濃霧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頭一涼,她掙扎道:“你……你幹什麼!”
“忍着點兒。”十一將她拂來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緩過神來,手起箭出。
殷採倩痛呼一聲,神志一清,怒目瞪去。
傷口處穠稠盡是黑血,十一無視她氣惱的目光,面無表情,俯身吸出她傷口毒液,扭頭啐於雪地。
殷採倩既驚且怒,掙脫不得,羞惱中眼前忽然一陣漆黑,隨即墜入了無邊的昏暗。
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
玄甲鐵騎如長刃破雪,迅疾拒敵,直插斜風渡。
虞呈叛軍立足未穩忽逢阻擊,被當中斷爲兩截散兵,過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軍迅猛攻勢之下潰不成軍,高崖險灘橫屍遍佈。
澈王點平業將軍柴項率精兵三千爲先鋒,同原駐守白馬河、斷山崖兩部防軍反客爲主,急行出擊,直搗叛軍主營。
虞呈大營空虛,倉促點兵迎戰,廝殺慘烈。
斜風渡叛軍匆忙回防,玄甲軍借勢銜尾追殺,一路勢如破竹,血洗長河。
主營叛軍深陷重圍,拼死頑抗。
清明破曉,叛軍損失慘重,虞呈見大勢已去,棄營北退,敗走合州。
柴項乘勝追擊,截殺窮寇,終於祁門關外鮮城荒郊一舉殲敵,斬獲虞呈。
至此西路叛軍全軍覆沒,幾無生還。
虞夙痛失長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勝勢全力猛攻,三日之後再奪遼州。
遼州巡使高通冥頑事敵,破城後拒不反悟,妖言惑衆煽動軍心。湛王一怒將其本人凌遲處死,懸於轅門示衆,妻母子女親者三十八人城外斬首。
即日起平叛軍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將從叛順逆者,殺無赦。
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揮軍兵臨祁門關。
合州守將李步自叛亂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時嚴陣以待,憑祁門天險誓欲頑抗。
祁門關乃是天朝北邊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嶺,絕壁深溝,七十里南北,四十里東西,關左臨河,關右傍山,關隘當險而立,高崖夾道,僅容單馬。合州城高聳峭立,順山勢之高下,削爲垛口,背連祁山、別雲山,雁望山,觀山一脈形成固若金湯的防守,易守難攻。
當初此關一破,天朝中原門戶大開,袒露於敵軍覬覦之下,虞夙叛亂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長驅直入,便是因祁門關落入其手。
合州守將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門,曾任天朝從事中郎、軍司馬,後因功勳卓著受封驃騎將軍。聖武十年隨先儲君夜衍昭討伐南番,屢克敵兵,戰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
然南定歸朝,尚書省及兵部官員卻以“菲薄軍令,擅自行兵,居功妄爲”爲由,申斥南征部將,李步等人首當其衝。後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遷幷州,聖武二十二年才調守合州。
便爲此前後種種因由,李步心中隱存積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謀劃叛亂之時多方拉攏,並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終將他籠絡,不費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風緊,天寒地凍,祁門關外百里成冰,更生險阻,即將使這場戰役變得緩慢而艱難。
西路大軍兵陳祁門關,礙於傷勢,殷採倩迴天都之事暫且無人再提。在卿塵親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傷餘毒去盡,只因失血而較爲虛弱。
“見過十一殿下。”帳外傳來侍衛的聲音。
“免了。”劍甲輕響,橐橐靴聲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帳。
殷採倩匆忙撐起身子,柳眉一剔:“不準進來!”因爲起得太急,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突如其來的疼痛中夾雜着異樣的感覺,像是在提醒着某些讓她懊惱的事情。銀槍的光芒映着瀟灑懶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氣息後有脣間溫涼的觸覺,隨即而來便是一陣無處發泄的羞惱。春閨夢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該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卻不料在箭光槍影中演繹出這般情形。
殷採倩這話說得極爲唐突,卿塵詫異,擡頭卻見她俏面飛紅,滿是薄嗔,隔着屏風怒視外面,低聲道:“……他……無恥!”
卿塵無奈苦笑,起身轉出屏風。十一凱甲未卸,戰袍在身,是剛從戰場上回來,劍上仍帶着鋒銳迫人的殺氣,衣襬處暗紅隱隱,不知是沾了什麼人的血跡。
卿塵細看他臉色,小心問道:“怎麼了?”
十一微微搖頭,下彎的嘴脣自嘲一揚,將手中那張飛燕嵌銀角弓遞過來:“這飛燕弓是日前落在戰場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顯然不願多留,言罷轉身,徑自出帳。
卿塵舉步跟上他,叫道:“十一!”
十一停步帳前,放眼之處深雪未融,冬陽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瑩。或許是由於那征戰的戾氣,他面色陰鬱,冷然沉默。
卿塵帶着抹笑繞至十一身前:“今天見識着了,原來咱們十一殿下發起脾氣來也這般駭人。”
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一瞬目,心中微微輕鬆。他扶在劍上的手將戰袍一拂,扭頭往帳前看去,長長舒氣,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個交待,待迴天都以後,我便馬上向父皇請旨完婚。”
他顯然是說給殷採倩聽的,卿塵瞪他,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十一卻將手一擺,雖說事出意外,但此時他若再行拒婚,對殷採倩甚至整個殷氏閥門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處也無法交代。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時不尷不尬地窩心。
人算不如天算,憑空橫生枝節,如今進退都是麻煩。先前殷家借聯姻來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擺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親近,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而近年來他于軍於政漸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殷家橫插這一步棋,不是沒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應?
突然間大帳掀動,竟是殷採倩走了出來。她靜立着,臉色蒼白,眼中隱約帶着些別於往日的情緒,忽然緩緩斂衽,對十一俯身拜下。
十一愣住,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
殷採倩漠然道:“採倩年少不懂事,方纔言語衝撞了殿下,請殿下見諒。”一句話拉開尊卑之分,她擡頭,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軀,尊貴非常,採倩生性頑劣粗陋愚鈍,實在不配婚嫁,還請殿下收回方纔所言,不勝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輕咬着本無血色的脣,脣間漸漸浮起一層鮮明的紅豔,襯得一雙眼睛眸色光亮。
十一怔了片刻,說道:“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這樣對不對,但殿下若因無奈而娶,我若因名節而嫁,終此一生,如何相對?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膽請殿下三思。否則……否則我不是白白離開天都?我不甘心!”
雪深,掩得天地無聲,帳前靜靜立着三個人。卿塵脣角忽而帶出若有若無的笑,不甘心?說了一通聽起來像模像樣的道理,最後竟是這麼三個字。
十一打量殷採倩半晌,忽然朗聲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識殷採倩。我夜天澈欠你一個人情!”
殷採倩扭頭道:“兩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況我去擋那一箭時並沒來得及細思。”
“現在細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還想補給我一箭?”十一問道。
“採倩不敢。”殷採倩微挑柳眉。
“嗯,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
“那又怎樣?”殷採倩雖言語上毫不認輸,卻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皚皚,中心是喜是悲已渾然不清。在十一轉身離開的剎那,她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