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微恙,召九卿以議儲,衆推湛王,太學院三千學士聯名上書,具湛王賢。帝愈,不復議。”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着硃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淡藍色的貢絹春衫,輕柔飄逸,遠遠看去便如這春日裡一道煙波浩渺的湖光,一籠煙嵐濃淺迴轉,款款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着一抹瑩白,微黃的蕊絲輕顫了顫,不勝嬌羞的柔弱,恍惚間只以爲輕雪未融,然那一襲靈動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擡頭深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者迫於形勢,天帝召衆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幾位首輔相臣,三省六部九司竟有半數以上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三千太學士聯名保薦,上《賢王書》以求立湛王爲儲君。湛王之勢不可遏,盛在一時。
太后自宣聖宮休養慈駕剛回,卿塵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她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都不約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摺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爲何,推立溟王的摺子早擬好了,卻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着的奇怪,無由地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溟王成犄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將夜天湛託上巔峰,峰凌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揚先抑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她出的,卻怎麼也沒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裡說不難受,只是騙自己。
劍走偏鋒,一招之下斷死湛王之路,卻棄他者不論,令溟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他行軍佈陣,他人無論是身在局裡還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隨夜天湛走了半日,卻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嚥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凌置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正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峰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着他跟着他幫着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輕香,指尖抵在掌心隱隱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風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時想來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時時都在身邊,而自己終究是放開了手。
或者,便從未將手伸出。
緩緩轉身過,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飄零,無心去看。
卿塵方要舉步,但見宮屏迤邐彩裳雲動,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鑾駕。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后娘娘。”
殷皇后優雅站定,春guang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耀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擡頭,卻意外見那精緻妝容漾出親和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后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灩灩,翩然宛轉的輕羅宮裝固然嬌柔,美中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掉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鍾情於她。說道:“越發出挑得清麗了,別說皇上舍不得,我看着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塵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再有一絲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空置着也辜負了那寶物。”
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后微笑擡了擡手:“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爲難你們,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住,直到殷皇后鑾駕遠去,仍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穩秀地掠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沿着雕龍畫鳳的玉欄,金水河幽幽一脈,隱隱環入了宮城深處。
御林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御林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明槍劍冷,甲冑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只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很難發現御林軍中慢慢替換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嚴令纔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忽然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拾階而下,身後跟着孫仕。
卿塵避了開去,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說道:“朕記得這處原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卻怎麼不見了?”
孫仕道:“皇上,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鬧,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道:“皇上日理萬機,操心的是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皇上記着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看起來同當初也沒什麼變化,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卻不敢貿然回答,只揣摩着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盡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忙道:“皇上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皇上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說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道:“近日政務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着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老七,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道:“老奴在一旁看着,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爲君,政務上也絲毫不差。”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得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再說吧,看她便也能知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真真是樞紐中的一扣,天帝對這些兒子們一一都看在眼裡,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隨着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着天帝同孫仕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着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叫人心池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靜淡幾分。太后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着道:“太后找我嗎?”
碧瑤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殿下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既有四殿下陪太后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后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可知凌兒今天爲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見她低垂着眸子,笑說:“凌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應着個人能降住他,方纔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我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淡淡喜悅,在卿塵心底衝出塵埃“撲”的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盡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這一日,曾經看着他清峻的雙眸想像過,曾經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經夜深人靜時悄悄泛起漣漪,曾經晨光瀲灩中飛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脣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長垂髮絲遮住了容顏,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后,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后同碧瑤都面色詫異看着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說道:“卿塵仗着太后疼愛,斗膽請太后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后看着卿塵眉宇間的悽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譴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后道:“凌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我知道,整天對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氣,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我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我這些時日,女兒家的心事我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爲何卻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卻不再有異樣,她淡淡說道:“卿塵和四殿下,無緣。”
太后道:“爲何這麼說?”
卿塵道:“太后剛纔也說了,四殿下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叫人害怕的。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沒有,也不敢有別的心思。”
太后半合着眼思量了良久,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瞭然的惋惜,輕嘆道:“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本以爲你們倆會是一雙好姻緣,可你既不願,不管是爲什麼,我也不能強求。這件事再不提了,只有我知道便罷。”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覺力持的堅銳,低聲道:“謝太后恩典。”
太后搖頭:“這真的是緣份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