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涼,秋風滿階。
放眼御苑,百花凋零,落木蕭瑟,唯有清湖碧波連天色,秋空萬里,黃葉翩飛。
沿着湖中橫跨兩岸的練雲堤,一個着深青籠紗袍服的內侍快步自武臺殿方向過來,因爲走得太急,帽冠上垂下的綴珠長纓急劇晃動,他卻根本顧不得整理。
待進了清華臺,那內侍臉上已經滲出薄薄一層熱汗,到了寢殿前急忙對當值的侍女道:“煩請通報一下,求見娘娘。”
這時正好碧瑤從寢殿裡出來,問了他幾句,便道:“你跟我來吧。”
那內侍跟着碧瑤入了寢殿,深殿之中越走越暖,空氣中隱約飄浮着杜若清香。轉過靜長的殿廊,入了內宮,碧瑤讓他在外稍等,先行去稟報。
那內侍屏息靜氣站在下首,悄悄擡眼看到錦繡流雲屏風之後,侍女層層挽起紫綃紗帳,依稀便見皇后斜倚在鳳榻之上。碧瑤近前低聲說了什麼,一個柔和而略微慵然的聲音似透過屏風上的雲水轉了出來,“是什麼事?”
那內侍忙趨前跪下,低頭道:“啓稟娘娘,晏公公命小人速來請娘娘,請鸞駕移步武臺殿。”
皇后問道:“怎麼了,皇上今天不是在武臺殿嗎?”
那內侍道:“皇上今天在武臺殿議事,笞責了數名大臣,連秦國公、長定侯等都要牽連上了,眼下沒人能勸得住皇上,只好來請娘娘。”
輕輕一聲環佩清響,鳳榻之上皇后由侍女扶着起身。那內侍覷見皇后移步轉出了屏風,輕柔的月色雲裳散披在身上,烏髮如瀑,襯得雙眸幽深似秋水,而那聲音亦比方纔靜冷了幾分:“這是爲什麼?”
“似乎是爲了太上皇與和惠太后合葬的事,諸位大人奏本上諫,結果惹怒了皇上,就成了這般局面。”
卿塵緩緩移步,蹙眉細想,一轉身,對碧瑤道:“換朝服,去武臺殿。”
武臺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後不遠處,心急如焚。階前執刑內侍往上看來,他不動聲色地將足尖向外挪移,階下會意,動杖行刑。
幾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撐地,笞杖在內侍手中高高舉起,半空中劃出一個凌厲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聲震響,不過數下便已鮮血橫飛。
血色點點,落上青石地,接連不斷笞杖落下的響聲,聽得人心驚膽戰。好在執刑內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聲勢雖駭人,卻都留了餘地。否則重笞下去,不用見血便能摧筋裂骨,這些文臣們又哪裡經受得住?
秋風肅殺,卷得殿前廣場之上枯葉亂飛。皇上負手立在高高撐起的華蓋金傘之下,冷眼看着下方繼續死諫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難辨。
天帝入葬東陵,牽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儀制,天帝生前所冊封的孝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後追封爲和惠太后的蓮貴妃都應該合陵同葬。然而卻有不少大臣認爲和惠太后先後侍奉過穆帝與天帝,此時不應與天帝合葬,因此上書表示異議。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過奏表後,居然降旨開穆帝陵,遷太后靈柩入葬。這一來朝臣們更是無法接受,連日具表奏諫,面折廷爭,竟逐漸發展爲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爭論。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懷揣奏表長跪武臺殿前,又是爲了此事。
皇上置諫不納,命人將堅持苦諫的御史逐出殿外。誰知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聲疾呼:“陛下能開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獨不聽臣之諫?臣今日以死諫言,以正天聽!”說罷反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內侍攔得及時,當真就要血濺朝堂。
這一來激起在場大臣們同心之氣,紛紛趨前跪奏,言辭激烈。卻誰也沒有料到,一向寬仁的皇上當場震怒,即刻下令架出爲首的兩名大臣廷前笞責,命衆臣出殿觀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嚴懲不赦。
“陛下此舉有悖禮制,臣竊恐社稷危亂,爲陛下憂之……”秦國公話未說完,便見皇上龍袖重重一甩:“帶下去!”
立刻有兩名內侍上前將秦國公架起來,羣臣大驚,旁邊的長定侯連忙叩首苦勸道:“陛下開恩,秦國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豈能承受得了這笞杖重責?”
衆人一邊求情,秦國公卻一邊仍是死諫,“不以禮法,國之將危,臣死不足惜,還請陛下以國爲重!”
皇上平素對這些元老重臣禮遇有加,今天卻像是動了真怒,目視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絕然堅冷,無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徹,這段時間整頓虧空,皇上手段之利落,決心之堅定,行事之徹底,讓朝中不少人聞風自危。今天這些大臣中有些的確是食古不化,抱着禮法不放,卻有更多是妄圖藉此生事,攪亂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從諫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舉,顯然是心中有數,有意爲之。面對這些士族門閥、皇親公侯,想要將虧空順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懾服朝堂。所以對於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勸。
但他身邊的灝王性情仁和,眼見情勢愈演愈烈,終於忍不住上前勸道:“陛下,朝事有異議,大臣勸諫並無過錯,即便所言不當,也應寬以待之。陛下此舉,恐使今後諫官畏言,羣臣緘口,還請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輕微一緊,隨即扭頭看向皇上,只見皇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這時忽聽殿前內侍亮聲稟道:“皇后駕到!”
晏奚心中大喜,湛王也暗中鬆了口氣,這場風波鬧得太大也不行,也只有皇后能從中緩和了。
皇后鳳冠朝服,妝容端肅,在幾名女官的隨侍下沿着白石御道步入武臺殿,側首看過殿前正受責罰的大臣,神色沉靜。待到階前,她輕斂襟帶,盈盈拜下:“臣妾參見陛下。”
夜天凌冷肅的神情略緩,親手扶她:“皇后平身。”
卿塵卻沒有順着他的手起身,看了看階下,婉轉道:“臣妾嘗聞,自古刑不上大夫。今有朝臣當廷受責,臣妾實不忍相見,懇請陛下先寬恕他們。”
夜天凌手上一僵,垂眸見那九翟四鳳冠上翠鈿柔靜,銜珠低垂,卿塵這樣跪拜在身前,明紅鸞衣的長襟鋪展身後,紋絲不動,不折不扣是一個貞靜賢淑的正宮娘娘。他冷冷收回手:“你也是來勸朕的?”
卿塵擡頭道:“臣妾聽說陛下欲開啓穆帝寢陵,如此一來,豈不驚動穆帝靈宮?想必太后泉下有知也是不忍的。陛下仁孝,定不會令穆帝與太后難安。朝臣縱言辭激烈些,陛下罰也罰過了,便不要繼續追究了吧。”
夜天凌眸心清寂的色澤無聲沉下,彷彿整個寒秋的深涼都斂在了其中,“那麼太后與穆帝合葬一事,你也反對?”
卿塵道:“臣妾確實以爲不妥。”說這話的時候她與夜天凌兩兩對視,細密的羽睫淡淡一揚。
殿前靜極,夜天凌看了卿塵良久,霍然拂袖轉身,“朕已說過,再有諫議此事者,當同此例,你難道沒有見到?”
卿塵仍舊靜穩俯身:“臣妾既爲皇后,則對陛下有勸諫之責,陛下即便因此要責罰臣妾,臣妾亦無怨言。”
夜天凌背對着她,擡眼往殿前掃去,羣臣只見皇上面色一沉:“來人!將皇后帶下去!”
此時若說帶下去,便是就地受責。衆臣聞言驚駭,就連堅持死諫的秦國公也是一呆。
旁邊內侍皆不敢相信這親耳聽到的旨意,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晏奚驚得魂飛魄散,沒想到連皇后前來都無濟於事,急忙跪下求道:“陛下,娘娘千金之軀,怎經受得了杖責……”
夜天凌皺眉打斷他:“皇后恃寵而驕,忤逆犯上,送長宵宮閉門思過。”
長宵宮乃是掖庭冷宮,專門幽閉犯錯妃嬪。皇上話音落後,四周大臣哄地一亂,隨即化作一片死寂,無人再敢多言。
“臣妾遵旨。”卿塵垂眸說着,緩緩起身。
這時大殿前突然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攔下了近旁的內侍,“臣有話要奏!”“請陛下三思!”一個是鳳衍,一個卻是湛王。
夜天凌對他們的話聞如未聞,漠然道:“朕的話都沒聽到嗎?”
內侍們只得上前,卻無人敢放肆,只低聲道:“娘娘請。”
卿塵舉步而行,似乎無意轉眸看過夜天湛,隨即便被帶出了武臺殿。夜天湛驀地一愣,卿塵目光中有着阻止他的意味,而那轉頭的瞬間,他分明還自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別樣的光芒。
秋風淡,秋草長,椒房空曠,秋塵四起。
碧瑤自外面回來,氣得眼中帶淚,不過是去尋一牀被衾,處處都受冷言羞辱,這長宵宮中人情勢利,涼比秋風。
樑間蛛網積塵,地上碎葉枯敗,屋中只有一方冷硬的低榻,旁邊放着個黃木几案,簡陋至極。卿塵素衣散發,立在窗前靜靜望向那片清透遙遠的天空,對眼前的處境倒是安然。
碧瑤快步上前道:“窗口風涼,娘娘快別站在這兒。”她一邊說着一邊轉身去掩窗子,不料窗櫺上滿是灰塵,一動便飛了滿身,嗆得她一陣咳嗽。
卿塵走到低榻前,長袖輕揚,掃開榻上浮塵,坐下來細看碧瑤的神色,笑道:“早說了讓你別去,碰釘子了吧?”
碧瑤恨恨地蹙了眉:“都是些什麼東西!一個個拿腔作勢。我好言相求,他們……”她說了兩句,怕惹卿塵不快,強忍下來,只是看着屋子犯愁:“這樣子晚上怎麼辦呢?不行,我找這裡的掌宮女官去。”
卿塵道:“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哪兒也別再去。我剛纔見外面倒有不少菊花,陪我出去看看。”她一邊說着一邊站起來,便往外面走去。
碧瑤怔住,“娘娘,你怎麼還有心情看這些,這是什麼地方啊?”
卿塵微笑道:“這地方怕是得住上些時日,四壁徒然看着怪單調,不如院子裡好些。”
碧瑤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辦法,看這些花草有什麼用?”
卿塵道:“想什麼辦法?”
碧瑤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這是怎麼了……”
卿塵淡淡一回頭,碧瑤話就只說了一半。卿塵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步出迴廊,信手擷了一朵菊花。碧瑤見她神情悠然,閒步賞花,攢着眉道:“人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這倒好,娘娘不急,急壞我這丫頭。這不過是些自生自長的菊花,有什麼好看的?”
卿塵在一叢金菊面前站下,風一過,點點素香落了滿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你心不靜,自然看不出這花自生自長的妙趣。”
碧瑤愁道:“靜得下來嗎?”
卿塵笑而不語,突然聽到腳步過來,緊跟着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興,這時候還有心情賞花。”她和碧瑤轉身看去,見幾個青衣玄裙的女官站在身後,爲首的一個年約四十,眉眼苛刻,面帶冷笑,正打量着卿塵。
卿塵看一眼她的服飾,對她這樣不敬的態度倒也不意外,淡聲道:“這長宵宮中的菊花開得不錯,宮苑也清靜。”
那女官道:“娘娘以後在這裡可以慢慢清靜,日子還長着呢,但就怕娘娘熬不住。”
她話中連諷帶刺,顯然是存心來尋事的,碧瑤氣道:“皇后娘娘面前,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那女官冷笑道:“皇后娘娘?我在這宮中幾十年,還從沒見哪個娘娘進了這裡還能走出去,皇后娘娘又怎樣?到了長宵宮,就要按長宵宮的規矩,任誰都一樣!”
“你……”碧瑤氣得不輕,卿塵以目光制止她,問道:“你是掖庭女官?”
“不錯。”
“各宮各殿的瑣事,我平日裡過問得不多,倒不知道長宵宮原來還有自己的規矩,說說吧,都是些什麼規矩?讓我也聽聽。”
卿塵語氣輕緩,目光掃過眼前,無喜無怒。那女官似乎一掌擊在水中,空不着力,渾然不覺已經濺了一身的水,“長宵宮的規矩娘娘很快就知道了,別的不敢說,千憫寺裡湛王妃怎樣,娘娘今後在這兒絕不會差了半分。”
卿塵一雙鳳眸略略一細,尚未及說話,便聽到一聲厲斥,“大膽!竟敢對皇后娘娘放肆,還不掌嘴!”
那女官往說話的人看去,臉上頓時色變,來人竟是內侍省監吳未。隨着吳未的出現,一陣陣整肅的靴聲傳來,數列御林禁衛入駐長宵宮,由內而外,迅速布守各處。那女官心中驚疑,忙俯身退往一旁,屈膝行禮:“見過吳公公。”
吳未卻正眼都不看她們,轉身畢恭畢敬地對皇后行禮,“娘娘。”
卿塵點點頭,卻往那女官看去。雖說是長宵宮這種偏僻冷宮,但歷經前後兩次清洗,衛家也已然門庭傾頹,宮中竟仍有殘餘勢力,無怪乎皇上,甚至湛王都無法再容忍外戚門閥。
那女官看着被重兵把守的長宵宮,再看對皇后恭敬如常的吳未,早已隱覺不妙,一擡頭,觸到皇后靜冷的眼神,心頭一驚。
卿塵緩緩踱步走過那女官身邊,容色清冷,“我倒不記得千憫寺中還有個湛王妃,吳未,既然有人糊塗,就送她去看清楚吧。”
吳未低頭道:“老奴遵旨。”
那女官被嚇愣在那裡,待她清醒過來,先前囂張的樣子早不復再現,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開恩!奴婢知錯!”
皇后素衣飄飄,早已舉步離開,那清傲的背影從容遠去,連半絲掙扎的餘地都未留,是徹頭徹尾的不屑一顧。
吳未往身後揮一下手,命內侍遵懿旨處置,亦不再理會那女官,跟隨皇后而去。
除了封鎖宮門的禁衛,另有四名內侍、四名宮女隨吳未前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的宮室便被整理妥當,羅帳錦衾、裘衣暖爐一應俱全,榻前一個瑞鳳呈祥金銅爐,置了清華臺中常用的木蘭香,嫋嫋煙輕,和着秋風乾淨的氣息,滿室清寧。吳未恭聲道:“娘娘看看可還缺什麼?”
卿塵步入室中,聞到這薰香的味道便一笑,回頭道:“難爲你想得周到,我枕旁有本未看完的書,讓人送來,這幾天你不必再來這兒。”
“老奴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