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燭爆開了燈花,輕輕“噼啪”一聲。
卿塵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不遠處的銅鏡。每當看到這樣的面容,依然心中模糊,不知是誰,不知身在何處。
雪膚花貌映了燭火,籠上淡淡的嫣紅,莫名有種妖冶的美麗,她安靜的想着還有什麼地方可去,還有什麼路可走,並不是每一個明天都可以輕易決定,但凡事卻必然要有選擇。
一個人想到夜天湛的時候便恍惚地以爲,命運給了她那般殘酷的事實,或許又在另一處還給她近乎完美的補償。
她在愛或者恨的縫隙間輾轉迷惑時,夜天湛一顆心如同萬里晴空般坦蕩蕩地呈現在面前,溫潤卻又絲毫不加遮掩。
看在眼裡,以爲可以欺騙自己沒有感覺,實際上僅僅是自以爲無視便是不存在罷了。
今日鳳衍一句話,像是裂開了帷幕將所有東西推到臺前,他的眼神、話語、笑容,無可迴避地從壓抑最深的地方涌起,瞬間和記憶中的美好重疊在一起,分不開。
這樣完美的機緣,她知道只要伸出手,他會毫不猶豫地握緊她,他一直在等着她。
在麻木了很久很久以後的記憶中回頭,曾有疼痛像潮水一般趕上,幾乎使人溺斃。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再一次伸手去觸摸美好,同樣的美好,背後的痛苦和醜陋又是否相同?
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又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呢?
沒有人知道。
想得累了,靠在枕塌間慢慢地睡去,似乎感覺夜天湛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樣雲淡風高的微笑,湛藍無垠。
醒來時錦衾的溫暖讓人身心鬆散,卿塵起身將桃木花棱窗推開一道細縫,帶着雨意的微風悄悄流進。
外面零星飄着飛雨,頗有了秋涼的意味,心中像是無端多了些什麼,淡淡的,又沉沉的。
花廊那處,靳慧帶着翡兒正向這邊走來。卿塵看着這個秀美女子隱約的身影,想象着夜天湛的微笑,比翼雙fei舉案齊眉,她纔是應該陪在他身邊的女人吧。
突然間感慨涌起心頭,一個人的心,要承受別人的分享,一個人的愛,要分成幾份來周旋,換作了自己,是絕不會接受的。拋開所有不論,她豈會去分享其他女子的幸福?何況這個人如姐妹般待她。想到這裡,心中陡然輕鬆了許多,自嘲似的笑笑,枉自還輾轉反側,其實只是參不透罷了。
木蘭色仕女羅裳的襯托下,靳慧舉手投足間有份高貴的溫婉,見了卿塵微笑着道:“卿塵,有件喜事跟你說。”
卿塵微微怔神,問道:“什麼喜事?”
靳慧從翡兒手中接過一個鳳雕玉盒,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卿塵取盞斟水,添了閒時曬制的桂子茶,水氣一起,桂子香薰氤氳了整個屋子,便猶如靳慧雍容端莊的微笑。
靳慧將盒子擱到她面前,說道:“你打開看看。”
卿塵依言接過笑道:“是什麼好東西給我?”一邊打開玉盒,白緞上襯着串晶瑩剔透的藍水晶。
海藍寶!她雙眸微微驚凜,如此清透無暇的海藍寶,是水晶中的極品。這是她正尋找的東西,集齊了水晶串珠或許便有機會發動九轉玲瓏陣,可以回到原來也說不定。
擡頭望向靳慧,靳慧柔美的眼中淡淡的,一瞬間帶着極隱約如同錯覺般的輕暗。卿塵心中電念百轉,輕輕將玉盒合上,說道:“好漂亮的串珠。”
靳慧白玉般的手指撫上玉盒,將它打開,晶藍色的寶石流動着清淡光澤。她慢慢說道:“這串冰藍晶是殷氏家族的珍寶,貴妃娘娘囑咐殿下,說是傳給湛王妃。”話說到此,擡眼看定了卿塵。
卿塵和她四目相對,而後一笑,說道:“之前都沒有看到你戴。”
靳慧鬆手,盒蓋輕輕滑落,合了起來。她用那樣極淡的語氣說道:“我只是殿下的側妃。”
卿塵有些意外,沒有人和她提起過,她一直以爲靳慧是夜天湛的正妻,蹙眉道:“可在我看來,你是他唯一的妻子,什麼正妃側妃。”
靳慧細緻的眼光流轉卿塵臉上,卿塵眸中清澈神情讓她心中似乎被什麼重物壓過去,沉沉的,卻亦坦然而親近。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些話又不能不說。
“卿塵,我也不說多餘的話了,”她明眸一笑:“殿下的心思,其實你我心裡都清楚,今日便是他要我來問你,可願入這家門?”
單槍直入,沒有了遮掩。卿塵雖然隱約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一天出現,但乍聽到此話還是無比的尷尬。一時無語,纖細的手指輕輕敲動在桌案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一聲聲撞進靳慧心裡。
時間太長,靳慧等得忐忑,忍不住又道:“卿塵?”恰好卿塵此時也擡頭道:“姐姐。”
短短相視一刻,靳慧便移開了目光,只道:“你說。”
卿塵目中有着因某種決斷而顯現的清利,低聲道:“要我說,他於此事上實是萬般不該。”
靳慧愣愕萬分,不由擡頭:“你……”
卿塵搖手阻止她,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着身前:“我並非是指責他的不是,從來沒有人像他待我這樣好,我會一直記着。但此事卻不同,倆人之間一旦認定了對方,便該情深意專,我心裡只能容下一個人,他若有心也只能有我一個。三房六院妻妾成羣,即便天下人盡如此,我也無法接受。”見靳慧望來的眼中滿是驚訝,她清淡對她一笑,再道:“再者,他要你來問此事,又於心何忍?你是他的妻子,他本就該一心一意對你,現下竟要你來問別人願不願嫁給他,他難道不顧你的心?天底下哪個女人願將丈夫拱手與他人分享,自己還要從中穿針引線?姐姐你嫺淑大度能忍得下,我卻受不了。”
靳慧聞言,眼中微微一酸,嘆道:“我只是靳家庶出的女兒,能嫁得他做側室已然足矣,難道還能求他只有我一個?今天便不是你,明天也自會有別人,湛王府中正妃,總還是要有的。”
卿塵淡淡笑道:“我更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怎能做什麼王妃?”
靳慧道:“你若認了鳳相爲父,封爲湛王妃則是門當戶對。殿下爲此沒少費心思,我從沒見他對一個女子這般上心。那日也是因他親自問了鳳家曾走失過女兒的事,鳳相知道後即刻讓鸞飛上門拜訪,如今看來十有八九不會錯,你還擔心什麼?”
“是嗎?”卿塵鳳目微挑,說道:“那若我並非鳳家的女兒,是不是即便跟了他,也只是他妻妾中的一個,永遠要仰視他,永遠也不能和他並肩而立?”
“並肩而立……”靳慧幾乎被這樣的想法震驚,即便是仕族女兒地位尊貴,多有特權,卻畢竟也不能完全同男子相提並論,誰又曾有過這種想法?
卿塵並不奢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意思,只說道:“話雖魯莽,但這句句是肺腑之言,我的心意,姐姐當明白了。”
靳慧道:“卿塵,你待我真心,我也說與你我的真心話。確如你所說,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獨佔自己的丈夫,但皇族之中,自天帝之下哪個又不是有妻有妾?這是我們女人的命。遲早有一天,湛王府會娶進一位正妃。你在這裡時日雖短,但從進府的第一天,他便對你百依百順,我們姐妹倆更是投緣,我其實也是爲他想,爲自己想,所以寧願進府的那個人是你,而不是別的女人。你和他也是情投意合,如何不願答應這門親事?”
卿塵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對他……”話到嘴邊只覺得言詞混亂:“他和我的一個……朋友長的很像,我常常會把他當做是他,會給我很奇怪的感覺,雖然有時候和他比較談的來,但不是那樣的,僅僅是……親切。”亂七八糟說完了這些,她愣愣的盯着窗外飄零的細雨,心中就像是初見夜天湛時的那種感覺,酸甜苦辣喜怒哀愁一應俱全,一時間沒了言語。
靳慧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凝視她半日,突然嘆了口氣:“這串珠暫且留在你這裡,你便自行斟酌吧。此事並非勉強的來,我也不能多說什麼。”說罷,靜靜起身:“我先回去了。”
卿塵站起來,遲疑道:“姐姐,對不起。”
靳慧道:“這句話你要自己去對他說。”
卿塵搖頭:“不是,我是對你說,我……”
“卿塵。”靳慧低聲道:“你不必對我抱歉,只要他高興,我願意爲他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能答應他,他是真心待你。”
卿塵送走靳慧,對着晶瑩四射的冰藍晶默默出神。指尖滑動在冰藍色的圓環中,一圈又是一圈,猶如層層心事,無窮無盡。
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後成一夢……
這一條路,是走到盡頭了吧。
她纖細的手指終於在案上用力一頓,拿起冰藍晶放回到玉盒之中,步向煙波送爽齋。
夜天湛並不在府中,她將那玉盒放在了書案上,又回房將多日來從這裡借走的諸多書籍一一取來,整齊地放回原位。驚覺這短短時間,她竟然從他這裡看了這麼多書,有些還沒有看完,便站在那裡再翻了幾頁。偶爾還看到夜天湛在眉邊頁腳的小注,想起當時和他在閒玉湖前笑談這書中種種,臉上淡淡浮起輕柔的笑。
所有的東西歸於原位,就像從來都沒有動過。她又轉回房中將住了多日的房間一一收拾整齊,這裡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屬於她的,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支從竹屋帶來的玉簪外,別無他物。
而實際上,這些又何嘗是她的?她擁有的只是一個奇異的靈魂,在這裡沒有人會理解的靈魂。
這使她想起那一日在水邊醒來時的感覺,孑然一身的迷茫。而今似乎也是一樣,孤獨地存在於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偌大的空間不知何去何從。她半揚着脣笑了笑,還有什麼是大不了的,當世界在自己眼前翻天覆地的那一瞬間,心裡的承受能力早已經化爲無窮大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一直不停,是個告別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