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樓臺榭錯落,中有高閣,卿塵喜歡入夜時分坐在樓閣的屋頂上看伊歌城。夜幕下的城池燈火輝煌,比起白日的雄偉壯闊更多出幾分神秘的味道,隱在暗處的熱鬧格外誘人,時而也會有溫暖的感覺。
隔着夜色沉沉情景多少會有些不真實,卻也正因如此,方使人願意沉迷一刻,想想看不見的燈影深處有着怎樣的紅塵人間。
自此處望去,眼前點點燈火中最盛亮處便是曾經一度死寂的天舞醉坊,如今歌舞燦爛,熱烈喧譁,寶馬香車,賓客盈門。除了開始一段時間打點佈置外,生意步入正軌後卿塵並不經常過去,天舞醉坊名義上的坊主是素娘。
素娘幫謝經在四面樓打理事務已有多年,心思細密,聰慧精明,天舞醉坊中清一色的胡女在她手中調教得十分妥當,令人放心。在歌舞坊最低迷的時候,四面樓低價買進數家歌坊,果然不過月餘的時間,天都中便慢慢恢復了往日紙醉金迷的風liu氣象。天舞醉坊便在此時重整旗鼓,其獨特的舞姿、新奇的曲目如同一股異域來風席捲伊歌,亦將其他歌舞坊帶的一振,先前那場變故便悄無聲息的淡化了下去。
卿塵將目光自遠處收回,眼前的四面樓卻安靜,透過琉璃燈火只能依稀聽見低聲淺語,絲竹清幽,少有人能想到天舞醉坊和四面樓是同一人在經營。
四面樓裡能歌善舞的女子並不是最出色的,這些時日卿塵自原來的女子中挑選聰慧者親自指點,以仕女的標準講解詩賦,嚴格談吐,教習琴棋書畫、酒藝茶道,有些靈氣的女子幾經點撥立見不同。爲了教,她自己亦學,隨時應付鶯鶯燕燕們公子長公子短的詢問,自覺詩書琴棋大有長進,獲益匪淺。
如今的四面樓樂而有舞悅目,靜而有茶盈香,有酒醉人而不頹敗,有美相伴而不荒淫,堪稱品格高雅,意趣清新。此處來人並不十分多,但不是一擲千金的高門貴族,便是盛名在外的墨客鴻儒,慢慢便在天都創出清名。
卿塵此時剛剛在樓中的小蘭亭奏了一曲琴,白日裡翩翩佳公子,晚上雲裳迤邐重紗後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震驚四座,四面樓之所以能聲名鵲起與此不無關係。而謝經那裡她只說是請了妹妹文煙過來相幫,謝經從未真正見過所謂“文煙”,卻似並不相疑,甚至連問也不多問一句。
入秋之後夜風已漸寒,卿塵微微擡頭,凝眸時點點清光落入眼中,輕閃着亙古不滅而逐漸遙遠的記憶。她想起不久之前曾在一個孤單的夜晚,也是這樣獨自坐在星空之下,那時候她擡頭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廣袤星空落入其中,帶着清冷的安然。不知現在這雙眼睛的主人是否平安,在伊歌城中或許有一天還能相遇,倒也是叫人思之愉悅的事情。正自顧微笑,身邊突然有人道:“文清,你果然在這兒。”
她被嚇了一跳,卻不必回頭便知道是謝經,這人走路似乎從來不帶聲音,她甚至懷疑他上這屋頂不是像自己一樣從閣樓沿着梯子爬上來,而是飛上來的,苦笑道:“拜託謝兄以後出現的時候先有點兒聲響,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被嚇死。”
謝經笑道:“改日我上來前先在下面敲鑼打鼓知會文清。”
卿塵明眸輕挑:“那明日伊歌城便會傳開,四面樓新多了耍猴的節目,謝老闆親演,三文錢一場,精彩得很。”
兩人如今稱兄道弟甚是熟絡,言語調侃謝經從不介意。一笑而過,在她身旁坐下:“聽說你又買了間歌坊,如今歌舞坊的價錢已不似之前,似乎不是時候吧?”
卿塵看着夜幕燈火一笑:“我正要和你說,這筆生意可能是賠錢的買賣,所以我打算自己經營,免得連累你。”
“哦?你不是說過在商言利嗎?方不方便告訴我是什麼生意賠錢你也要做?”謝經問道。
卿塵道:“那間歌坊我是想改做醫館,設法將天都醫術獨到的大夫集於一處,治病救人。這不是賺錢的事,或者其下再開間善堂,如此還要賠錢。”
謝經奇怪道:“怎麼會突然想起開醫館?”
卿塵將手閒閒搭在膝上看了看,說道:“我既自幼學了一身醫術,便不想浪費。何況銀錢之物沒有賺盡的時候,如今算算小有收穫,不妨取之何處,用之何處。”
謝經道:“你難道要從四面樓的生意中抽身?”
卿塵扭頭笑道:“這麼賺錢的生意,我怎麼捨得?”
謝經看向下面庭院,玩笑道:“不是便好,不過如今這四面樓再這麼賺下去,只怕半年後我都不捨得出讓給你了。”
卿塵道:“不捨得便算了,我又不是非要買。”
她漫不經心的語氣叫謝經有些愣愕:“當初你我有契約在先,我說不賣難道你便算了?”
卿塵道:“這四面樓和天舞醉坊裡裡外外哪裡不是你和素娘在操心,謝兄所做早已超出那一紙契約。再者,經營有利,交友卻有趣,我當謝兄是朋友,朋友不願的事我絕不勉強。你若是不想出讓四面樓,咱們那契約便當作廢。”
謝經眼中微微一震,四面樓目前日進斗金炙手可熱,卿塵竟說得如此輕鬆。他沉默後說道:“商場江湖中經歷這麼多年,文清是我第一個佩服的人,得友如此可抵十座四面樓。你既有義,我自不會言而無信,這四面樓隨時可以過到你的名下。”
卿塵不在乎地一笑:“半年之期尚早,你急什麼?”
說話間隱約聽到一陣樂聲,聲音輕遠如飄渺在黑夜中幾不可聞,但卻又似清晰如在耳邊。卿塵凝神聽了聽,似乎不是四面樓的樂聲,奇怪問道:“你聽到了嗎,這是哪兒來的聲音?”
謝經扭頭笑了笑:“不甚清楚,或許是哪家歌坊吧。對了,我突然想起有點兒事情要出去一下。”
卿塵便站起來道:“你去吧,這邊有我。”
上午時,四面樓人少安靜,卿塵自樓上下來,吩咐備馬出門。
前庭低案前,幾個身着披帛仕女裙的女子正明明媚媚聚在一處,執筆鋪墨,你一言我一語笑說着什麼,倒叫這兒顯得格外熱鬧。
卿塵看過去,正有個女子將玉紙鎮往案上一拍,站起來嗔道:“哎呀!不玩了,不玩了,你們幾個定是合夥兒算計我。”
衆女子笑道:“快看,蘭玘輸急了要賴!”大家擡頭見着卿塵,紛紛邊施禮邊笑問:“公子來了,蘭玘你羞不羞!”
卿塵笑着問她們:“在幹什麼,這麼熱鬧?”
蘭玘忙請她入座,回頭便道:“公子來得正好,看她們還得意!她們不知從哪兒弄了些對子好生難爲人,我都輸了幾局了,公子快殺殺她們的威風。”
其他女子羞她:“你拉公子來助陣,贏了算誰的?”
案前紙墨微香,輕粉箋箋珠璣秀麗,正是她們書下的巧對,卿塵瞥了眼道:“聯對子定是蘭珞贏得最多。”
蘭玘道:“可不是?每回都是她對得好,我們就不行,都贏了我一支翠笄去了!”
一旁黃衣羽衫的蘭瓔擡手拎着兩粒紫玉晃動:“我這兒還有一副玉璫呢!”蘭玘丟過羅帕笑啐她,卿塵笑道:“下注的遊戲你也不多想想?若去和蘭珞比詩賦,和蘭璐比巧算,和蘭瓔比琵琶,你不輸光纔怪。攻伐輸贏得以己之長克彼之短,你怎麼不和她們下棋,誰贏得了你?”
蘭玘道:“她們就是棋盤上輸慘了纔想這法子的!不行,公子一定要先幫我贏回這局。”說着將粉箋取到眼前,卿塵見箋上寫道:虞美人穿紅繡鞋,月下行來步步嬌。
“這上聯出得倒巧,意境也美。”她提筆輕輕過墨,見樓中另外幾個女子正在庭前荷花池旁引簫練琴,擡手往那邊一指,對蘭玘道:“下聯不就在眼前?”
蘭玘一時不得解,見卿塵落筆書道:水仙子持碧玉簫,風前吹出聲聲慢。立刻拍手問蘭珞道:“你有虞美人步步嬌,公子便有水仙子聲聲慢,服不服?”
蘭珞道:“咱們幾個加起來也不能和公子比,你賴皮!蘭瓔方纔出了一對我還沒想出來,公子幫了蘭玘也得幫我。”
卿塵微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雨灑灰堆成麻子。”
卿塵擡頭環目,略一思索,笑指那荷花池:“你們倒左右不離咱們院子,這個下聯仍在那處。”
蘭玘問道:“怎麼還是那兒?”卻是蘭珞看過去低頭一想,突然笑了起來。
卿塵問道:“想到了?”
蘭珞掩嘴低頭道:“想到一個,只不知和公子想的是不是一樣?風吹荷葉像……像……”
卿塵替她說道:“風吹荷葉像烏龜!”
衆女子頓時笑成一片,蘭玘邊笑邊說:“你們都輸給公子了,快快把翠笄玉璫都還我!”
蘭珞道:“還也是給公子,你是別想了!”蘭玘道:“公子又不是女兒家,要那些做什麼?”
卿塵忍俊不住,偷偷支案而笑,她可正打算去當鋪贖自己那支玉簪。見她們鬧得不可開交,於是道:“不陪你們了,我還要出門去。給你們個上聯,誰對的上,這翠笄玉璫就當公子我送她。”
“公子快說!”她們便催道。卿塵手中落墨生香,筆走龍蛇寫了一聯:日進月出雲多少。
蘭玘看着道:“這上聯似乎也不難啊。”
蘭珞卻思索搖頭:“字上看去是簡單,但不好對呢,公子這上聯中一說了日升月落有云其中的景色,又說了時光流轉歲月變遷的過往,最難是其下還隱了一日一月收支算賬的問算,可要好好想想才行。”
蘭玘道:“收支算賬的事,蘭璐算得快!”
卿塵笑着站起來:“過會兒我回來若有了下聯,本公子另有賞。”說罷剛回頭,就聽堂前有人道:“今晚留着小蘭亭,酒菜精緻些,茶要你們的‘青衣’和‘絲竹’,最要緊是文煙姑娘的琴,都記下了?”
樓中管事陪着一人進來,恭聲說道:“這就差人去辦,請十二殿下放心。”
卿塵修眉驚挑,忙不迭地轉身衣襟一撩便重新坐下。蘭玘她們見她神情奇怪,還未等問,夜天漓已看向了這邊,突然微怔,接着叫道:“你,給本王回過頭來!”接着便大步走來。
大呼小叫的真是個霸王,卿塵暗中嘆氣,知道躲不過他,只好起身回頭對他道:“見過十二殿下。”
夜天漓見她男裝的模樣愣了愣,又驚又奇:“原來你竟在這兒,居然這麼久也不……”
卿塵怕他接下去再道破自己女子身份,連連作揖:“殿下,有話外面說!”
夜天漓疑惑地打量她身邊美女如雲,蘭玘她們有認得他的急忙施禮問安,都悄悄看着,不知究竟是何事。卿塵輕咳一聲道:“看什麼,十二殿下難道比公子我還好看?都回樓上去。”
衆女子向來對她言聽計從,聞言紛紛優雅起身依禮告退。衣袂飄揚羅步生姿,一片釵鐶叮咚散去後,夜天漓在旁早已笑得不行。
卿塵頗無奈地等他笑完,說道:“我正要出門,你若空閒不妨一同。”
倆人舉步出了四面樓,上了馬夜天漓還滿面帶笑,說道:“你倒是會享受,這麼多美女也不想着送我幾個?”
卿塵掃他一眼:“我四面樓的女子都是來去自願,你什麼時候聽說過送人的道理?”
“這四面樓竟是你經營的?”夜天漓回頭看了看:“這裡那名滿京都的文煙姑娘……”
“便是我。”卿塵乾脆承認。
夜天漓氣道:“我來過這麼多次你竟都瞞着!”
卿塵道:“這不怪我,你自己看不出聽不出又能怨誰?”
夜天漓“哼”的一聲:“你怎麼突然離開湛王府?我問了七皇兄幾次,連他都不知你人去了何處。”
卿塵微微垂眸,問道:“七殿下好嗎?”
夜天漓道:“看上去不錯,但七皇兄面上總不過就是這樣子,究竟好不好你得問他自己。”
卿塵也不語,到了那家當鋪門前下了馬,夜天漓奇怪問道:“你來這兒幹嘛?”
卿塵道:“前些日子當了件東西要贖回來。”
夜天漓擡頭看了看,笑道:“你當東西居然當到殷家的鋪子來了,那不如直接當給七皇兄算了。”
卿塵正舉步入內,聞言身上一僵,回頭問:“你說什麼?”
夜天漓隨口答道:“這鋪子和對面錢莊都是殷家的產業,貴妃娘娘一族富甲天都,伊歌城中錢莊當鋪十有七八是他們家的。”
卿塵愣在當場,心中說不清緣由地來了一股無名火,難怪那麼普通的簪子竟能當出五百兩紋銀,原想不再受夜天湛恩惠,不欠他人情,誰知到頭來還是靠了他纔有今日。
夜天漓見她皺眉不走,問道:“怎麼了?”
卿塵氣道:“你身上可帶了銀票?”
夜天漓出門向來懷中多金,點頭道:“有。”
卿塵伸手:“借我三千,回頭還你!”
夜天漓見她臉色古怪似有怒氣,隨手自懷中抽出幾張銀票:“什麼事用這麼多銀子?”
卿塵又拿出自己帶的兩千,憤憤想道:“事已至此,十倍奉還給他!”扭頭便往堂前去,走到一半,突然心底一鬆,腳步停下來,覺得此舉太過無聊。有心無意,這事難道還能怪他怨他?自己這是想拿什麼出氣,還是惹事生非?
想到此處,一皺眉頭,回頭又將銀票遞還夜天漓:“多謝你,還是不用了。”
夜天漓見她一瞬面色不善轉而又恢復正常,走在身旁突然問道:“你不會是爲什麼事在和七皇兄賭氣吧?”
卿塵頹然搖頭:“沒有,不過剛剛想岔了些事,現在沒什麼了。”
夜天漓笑說道:“真是女人翻臉如翻書。”卿塵鳳眸往這兒一揚,他接着道:“當我沒說!”
卿塵沒好氣地瞅了瞅他,櫃前那老先生不在,她便將當票遞給裡面的小夥計。小夥計看了眼當票,說道:“姑娘要贖東西嗎?這可是死當。”
“死當?”卿塵愣住,拿回當票一看,黑紙白字果真寫的清楚。
她眉心輕鎖,往櫃上問道:“多少錢也不能贖?”
小夥計道:“姑娘便當沒了這東西,興許現在都已經不在我們櫃裡了。”
卿塵道:“麻煩去問問你們掌櫃,看還在不在,能不能贖。”
小夥計道:“沒這個道理,去問掌櫃我是找罵,姑娘還是別想了。”
夜天漓在旁忍不住將櫃檯一拍:“讓你問你就去問,怎麼這麼羅嗦!”
那小夥計嚇了一大跳,一時駭得話都說不出來。卿塵忙伸手拽着夜天漓一言不發扭頭出門,他不滿地道:“叫掌櫃的出來拿了東西,回頭讓七皇兄給這邊一句話不就得了。”
卿塵道:“去找他我寧肯不要了,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夜天漓道:“你躲着七皇兄幹嘛?”
“我哪兒有?”卿塵道。
夜天漓一臉置疑地看着她,她翻身上馬,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拒絕了一個人後,卻主動或被動地不斷接受着他的保護,自以爲不再依靠他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依然處於他的庇佑之下,這叫人有種挫敗感,或者更確切地說還帶着三分慚愧,彷彿在這裡一天,便始終欠了他什麼,永遠也還不清。走了會兒她悶聲問道:“他應該不知道我在四面樓吧。”
夜天漓道:“還說不是躲着他。我來過幾次都沒認出你來,他又不常來這些地方,八成是不知。”
卿塵道:“來過兩次,但都只待了一會兒。”
“那便不好說了。”
卿塵抿了抿脣,又問道:“你今晚約小蘭亭幹嘛?”
夜天漓方要回答,又頓了頓,然後只說道:“宴客。”
“要緊的客人?”
“要緊。”
卿塵也不再問,有些神思不屬的策馬往白虎大街而去,夜天漓提繮上前道:“今天此路不通,四哥率玄甲、神御兩部大軍駐紮城外休整一日,今日入城必然從此經過,父皇親登神武門犒軍,御林軍和京畿衛一早便封路戒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