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四周紛鬧,卿塵悄悄起身離開了宴席,獨自往韶光殿內苑深處走去。
今天內侍宮娥們多數都在前殿,後面人靜聲稀,唯有成片的櫻花層層簇簇綻放,如雲霞織錦,落英繽紛,於芳草鮮美的山石湖畔處處顯出熱鬧的姿態。
她慢慢走至臨湖的櫻花樹下,或許是方纔活動得太劇烈,現在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破腔而出。那口烈酒卻滯在胸口,令人覺得氣悶。櫻花輕淺,紛飛飄搖落了滿身。她扶着樹幹站了會兒,胸口的不適才略覺得好些,一時也不想回席間,便沿着櫻花翩躚緩步往前走着。
“我說怎麼不見你人影,原來自己到這兒來了。”剛走不遠,突然有人在身後說道。
卿塵回身,見十一正過來。他仍穿着剛纔擊鞠時的白色窄袖武士服,陽光下顯得十分英挺,一邊走,隨手抄住了幾片飄至身前的櫻花,復輕輕一彈,飛花旋落,笑容裡說不出的瀟灑。他看了看卿塵神色,忽然皺眉問道:“怎麼臉色蒼白的?”
卿塵笑了笑道:“沒事,吐蕃的酒太烈,我有些受不了。”
“才喝了一口。”十一笑道:“沒想到你這麼沒酒量。”
卿塵問道:“你怎麼不在席間待着,出來幹嘛?”
十一道:“太子殿下右臂疼得厲害,我陪他一起去內殿歇息,順便傳御醫來看看,現在太子妃和鸞飛在一旁伺候着,我便出來了。”
卿塵想起方纔射花令時太子將鸞飛帶至馬上,可能是牽動了原來的傷,說道:“看來英雄救美多少要付出點兒代價。”
誰知十一笑着往前殿擡了擡頭:“還有一個英雄救美的現在仍在席間,和吐蕃贊普又幹了三盞酒,代價想必也很大。”
卿塵一愣:“誰?”
十一道:“剛剛誰替你擋的那盞酒,竟這麼快便忘了?那吐蕃擊鞠隊的人頻頻敬酒,我是當真受不了了,趕緊找藉口離開。”
卿塵不語,尋了身邊一方坪石坐下,看着苑中湖泊點點,青草連綿。
十一湊上近前看了看她神色,問道:“看你和四哥一直不冷不熱的,不會這麼久了還因上次延熙宮的事生他的氣吧?”
卿塵搖頭道:“不是。”那次賜婚的尷尬,在她和夜天凌彼此刻意的迴避下似已逐漸被淡忘,只是自從上次提到蓮妃後,每當她再試着和夜天凌談起相同的話題,夜天凌總是變得異常冷淡,與蓮妃亦始終近乎仇視,行如陌路。
卿塵覺得如果換成自己,對於一個從出生就不願抱自己的母親,一個毫不掩飾厭惡着自己的母親,她也無法做得更好。但從莫不平的話中推測,她相信蓮妃心裡或者存着不得已的苦衷。她小心翼翼地嘗試將夜天凌和蓮妃拉近,卻每次都以夜天凌那種徹骨的冰冷而告終,以至於那種冰冷有時候會蔓延在他們倆人之間,像十一所說,不冷不熱,叫人看起來似是十分生疏。方纔射花令時,除了入場前說了那一句話,他們倆人未曾交談隻言片語,夜天凌會突然幫她擋那盞酒,實在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她擡手壓着一枝伸在眼前繁麗盛妍的櫻花,一鬆手,滿天滿樹的花瓣不禁此力,便層層散落了下來。日子漸漸進入春夏,羣花爭相開放,滿苑繽紛,在溫暖明媚的大正宮中,卻總有某一個角落帶着屬於冬日的寒冷,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十一拂開石上的落花,坐在一旁,有點兒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些事你別怪四哥,我一直沒告訴你,那晚離開延熙宮他早早便獨自回府,想必心裡也不好受。從小在宮中長大,四哥其實是個戒心很重的人,輕易不會容別人近身,有的時候我也是。”卿塵扭頭看了看他,他微笑道:“但我看得出來,四哥待你不同,便像上次在躍馬橋,你還記不記得他最後說過什麼?”
卿塵低聲道:“我相信你。”
十一道:“不錯,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會說出這句話,叫人很是吃驚。而且接下來幾天你沒了蹤影,他竟調動了玄甲近衛,你可知道,帶兵這麼多年,四哥從來沒有在天都動用過玄甲軍。”
卿塵低頭將指尖一片落花揉碎,說道:“我知道你和四哥都對我很好。”
十一認真地看着她:“我是想說,不僅僅是一個好字,四哥他心裡對你很在乎。”
這話令卿塵心中微微一震,她輕嘆了口氣,脣邊卻逸出微笑:“我真的沒有怪他,雖然當時是很沒面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我丟人。不管他心裡怎麼想的,我不會因這點兒事耿耿於懷。”
十一點點頭,轉而問道:“你知道四王妃的事嗎?”
卿塵意外道:“四王妃?你是說,四哥的妻子?”
“嗯,算是吧,”十一道:“那日我聽四哥偶爾提起過四王妃,當年,她是死在四哥箭下。”
卿塵吃了一驚:“什麼?”那日夜天凌眼中閃逝過的痛楚就這麼浮現出來。
“延熙宮沒人敢提這件事,不過事隔多年,也沒什麼好提的了。”十一看着櫻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慢慢回憶道:“是聖武十九年,四哥帶兵遠征漠北,隨營副將是佑安候唐老將軍和他的長女唐忻。唐忻出身將門,從小隨父在軍中長大,騎馬打仗領兵出征勘與男兒相較,是當時我朝將中巾幗。唐忻和四哥同在軍中多年,對四哥早有心意,父皇也有意指婚他倆人,只是四哥總是淡淡地不應,加上那些年軍情多變,便一直拖着。那戰*領兵的是始羅可汗的親弟弟戈利王爺,此人兵法戰術都是個對手。唐忻先鋒軍趁夜偷襲敵軍糧草,中了戈利埋伏,被擒到敵營。隔日我軍強攻阿克蘇城,戈利抵擋不住,親自將唐忻押上城頭要挾四哥退兵,誰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貫透兩人,唐忻固然香消玉殞,戈利也一命嗚呼。*沒了主帥,城破兵敗,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陣亡殉國。四哥破城後揮軍北上,一直攻下*都城可達納,從此*才歸附了我朝。迴天都後,四哥請旨追封唐忻爲王妃,當時皇祖母極力反對,但最終還是封了。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再給四哥冊妃,卻沒有中意的,即便有四哥也總是一口回絕。衆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熱情深意重,說四王妃死亦無憾了。”
卿塵怔怔地聽十一說,聽到最後,嘆道:“確是死亦無憾,只是那一箭,他怎麼射得下去?”
說了這麼多,十一似乎也倦了,搖頭道:“這個,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不過唐忻在城頭曾喊過一句話,‘與其喪命敵手,不如死在殿下箭下’,那麼想來她該是不怨四哥的。”
紅顏早逝,竟是如此的慘烈,卿塵對於唐忻有些佩服,更有幾分惋惜。
若是真的愛着她,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雖有王妃之名卻終究得不到那顆心,對於一個女人,其實生與死又有多大區別。
卻聽十一又道:“前些日子,其實我也問起過四哥賜婚的事,四哥只是說,何苦連累他人,聽得我糊塗。總之你也知他的性子,那晚確不是有意。”
“嗯。”卿塵微笑:“所以我沒有生氣,我也相信他。”
十一聞言愣了愣,隨即露出笑意,說道:“如此便好,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樣了,你呢?”
卿塵道:“席間太悶,我想在這兒透透氣,你先去吧。”
待十一走了,卿塵獨自坐了會兒,想着剛剛十一說的話,心頭竟有些難過。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後究竟擔負着多少他人無法瞭解之事,但卻能體會那種有什麼壓在心底,不能說也無法說的感覺,就像她存在於眼前這一片世界中的心情,亦難以向任何人表述。
怎麼會想起這些?不能想,至少現在不能想,否則會控制不住自己。她搖搖頭,猛地站起來,卻驟然一陣暈眩襲來,身子方微微踉蹌,扶住櫻花樹之前便已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那暈眩的感覺轉瞬而逝,她回頭看去,夜天凌正一手扶着她,低頭審視她的臉色。她在擡眸間撞上他的目光,不知爲何,竟覺得此時他的眼睛異常黑亮,似乎將滿天滿地的陽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灼灼奪目,叫人幾乎不敢逼視。那亮光的深處,是絲毫未曾掩飾的關切和擔憂,“怎麼了,不舒服?”他問道。
卿塵扶了扶額頭,笑道:“起得猛了,或者,這吐蕃的酒竟有這麼足的後勁兒?”
夜天凌眉梢輕輕一挑:“不能喝酒剛纔還要逞強。一轉眼便不見了你的蹤影,不想你竟在這兒。”
卿塵有些詫異,竟瞥見他鋒銳的脣角向上揚起,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無聲無息,帶着十分明顯的笑。她方知道原來薄脣的人縱然無情,笑起來卻也會如此動人心腸,便如冰封萬里的雪域中忽然顯出一點綻放的綠意,在一瞬間可令天地失色,便如高絕孤獨的險峰金光普照,雲破天開後山碧水秀,雲淡風清。
暖風微微地穿過身前,幾瓣柔軟的櫻花似乎故意翩躚旋轉着落在了夜天凌的肩頭,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和清拔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見的溫和,讓卿塵一時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停了一會兒,方道:“剛剛遇到十一,便在這兒聊了幾句。”
“聊什麼呢?”夜天凌隨口問道。
“聊……”卿塵想了想,揚眸看向他,他見她停下不語,側眸以問。卿塵鳳眸中閃現出一絲清利的光彩,猝不及防劃過他的眼底,隨之流瀉的笑意卻淡雋,她慢慢說道:“聊那天延熙宮的賜婚。”
夜天凌神情一滯,眉宇間立刻掠過絲異樣。卿塵眸光悠長而毫不避讓地看着他,這是第一次,他們中的一個人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延熙宮的賜婚。在此之前倆人不謀而合地迴避,簡直就是配合得無比默契。
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夜天凌先行避開了卿塵的注視,將目光投向了他處。
卿塵看到他脣角微微抿緊,這是再熟悉不過的他轉向冷然前的先兆,她心中突的一跳,一時間有些後悔說了那句話。然而只有須臾的時間,夜天凌重新看向她,看似平靜的眼眸底處似乎有深淺的波紋涌動,竟浮動着水樣的清光,叫人無端地迷惑。他靜靜一動不動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兒?”卿塵問道。
夜天凌並未回答,帶她出了韶光殿,道:“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卿塵站在原地,不多會兒,聽到輕快的馬蹄聲,白影一閃,風馳已經到了眼前,夜天凌伸手:“上馬!”
卿塵被他帶上馬背,他沿着一道偏僻的側門很快出了宣聖宮,一直往寶麓山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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