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輕,暮山凝紫,雲影天高,秋色連波。
北雁南飛攜了相思,是玉門關前征塵萬里,離人輕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筆畫出的清遠水墨,一絲釣線輕輕落入水面,蕩起幾圈觳紋,轉瞬又恢復了平靜。
白衫如玉,不沾閒塵,紫竹長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極穩,不慌不忙的適然。
身旁的十一卻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四哥,不過被父皇訓斥幾句,你便躲來此處閒情釣魚?”
夜天凌不語,只向他擡了擡手,十一無奈回身去看卿塵。
卿塵立在他們身後亭中,正寫些什麼。此時收了最後一筆,將輕挽的衣袖放下,對十一一笑說:“來看看,我的字現在比四哥怎樣?這道手本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寫的。”
十一起身,低頭一看,眉頭便皺起:“此時奏請去東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職中。”
“那便更該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麼不好?”夜天凌淡淡說道。
十一將摺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侯國爲十六州,北晏侯興兵在際,你卻稱病連朝都不上。”
卿塵衣袖一拂,不着痕跡地止住十一,輕輕搖頭:“四哥確實身子不適,前時在朝上不過硬撐着罷了,便讓他歇會兒吧。”十一一愣,卿塵將他手中的摺子晾了晾收好:“幾句飭語雖非皇上親口所言,但是什麼分量,難道你不知道?”
常年擁兵,居功自傲,多行專斷之權。十一冷哼一聲:“若不是四哥常年擁兵,哪來的他們在這裡安安穩穩地聒噪!專斷之權難道給這些連北疆是何等模樣的都不知道的人來行?”
卿塵垂眸,眉梢無奈輕蹙。無論如何,此次他們是絕不會將軍功再拱手讓給夜天凌了,卻不知這軍情之險,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溫柔看着夜天凌清雋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時眼中的疲累,她心底仍泛起絲絲的疼惜。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推波助瀾,終究還是走了最壞的勢態,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在隱忍中等待最佳的時機?邊陲烽火難平,征戰連年,又將有多少將士英魂,埋骨他鄉?
水面一聲輕響,一尾斤餘沉的鯉魚隨着夜天凌手腕微揚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將它從竿上取下,卻又隨意丟回湖中。長身而起,瞥了眼那摺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十一弟,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這摺子。”
卿塵將石青披風搭在他肩頭,他眸光輕柔,望向她一笑。
亦帶了多年的兵,十一思索一下說道:“壅水駐堰地處東蜀,下臨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軍駐兵所在。”
“對,”夜天凌負手北望:“一旦堰成,則可數日而截壅水,青、封兩州便在指掌之間。”
“四哥是提防東蜀軍?”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雙眸精光微現,帶着深思熟慮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來聚蜀地精兵設東蜀軍,沿壅水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戰起,西岷侯退可入川蜀據守自立,進可與北晏侯聯手,由淵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帝都,兩面夾擊,實爲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過,夜天凌便遣斯惟雲入蜀,暫停修堰導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壩。左原孫也早已於數月前動身北上,此時已入合州。
一連月餘,夜天凌抗着各方壓力一力拖延爭取時日,濟王、汐王、湛王卻聯手支持即刻撤銷侯國封地,殷家、靳家、衛家各處官員亦層層上表,甚至公然彈劾。
天帝今日終究準了北晏侯的奏摺,降旨撤北侯國,依南靖侯屬地之前例,分封爲十六州都護府。
聖旨不日即將到北疆,帝都六軍待命,兵馬暗集。
天狼星動,是久違的兵鋒殺氣。
夜天凌極冷地一笑,微微扭頭,馬蹄聲輕沿湖而來。
夜天漓翻身下馬,將繮繩一丟,來到近前:“十一哥!你果然在四哥這兒。”
十一仍在想着西北軍事,答應一聲:“何事找我?”
夜天漓劍眉微挑:“母妃讓我找你進宮。”
“哦?”十一併未在意他語氣中的異樣,隨口問道:“什麼事?”
“似乎是……”夜天漓頓了頓:“要將殷家長女殷採倩賜婚與你。”
“什麼!”十一猛地擡頭,夜天凌同卿塵皆盡愕然。皇子封王后開府賜婚雖是再平常不過之事,卻誰也沒想到十一的王妃會是殷採倩。
“怎麼又是她?”卿塵不禁有些惱怒。前事方隔不久,殷家的女兒難道是急着出閣,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聯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卻清楚,一時哭笑不得:“胡鬧什麼!我找母妃說去!”
“十一哥!”夜天漓攔住他:“是皇后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腳步。不論蓮妃,後宮之中蘇淑妃最受天帝寵愛,因此早惹得皇后不滿,常爲些小事便招來斥責。蘇淑妃向來柔順,處處忍讓,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樣,但若在此事違抗懿旨,恐怕往後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冷笑,殷採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後的蘇家吧。仕族之中,蘇氏一族歷來最爲清高,門庭嚴謹,一向同殷家生疏,自然是殷家最急於籠絡的對象。
天家閥門,無論男女都逃不過這聯姻的命運。從天帝后妃三千到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記得有哪個不是綜錯了門庭權位。思及此處,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目光到處心中總有柔情似水,對於她,這個陰錯陽差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無比的珍視。
卿塵卻正不悅:“是殷家的主意嗎?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強娶強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聽說殷採倩不知爲何被皇后招進宮中狠狠訓斥一番,隨後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幾人心知肚明,十一對夜天凌苦笑道:“四哥,這真是陰魂不散。”
夜天凌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進宮看看情形。”
十一雖隨性卻不魯莽,點頭道:“也好。”
夜天漓陪十一進宮,十一心情惡劣,路上皺眉不語。到了宮門,夜天漓突然站住叫他:“十一哥。”
十一在玉階之上回頭,夜天漓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若不願娶殷採倩,不如我向父皇求旨賜婚好了,反正他們要的是聯姻。”
十一劍眉微擰,“你娶她?難道你喜歡她?”
夜天漓似是一本正經地想了想,笑道:“人長得不錯,脾氣嬌蠻了點兒,但想必應該比我那幾個侍妾有趣,我無所謂。”
十一看他吊兒郎當的模樣,瞪了他一眼:“胡鬧什麼?”
夜天漓自宮中出來,便已知這事很難有轉寰餘地,懶洋洋笑說:“蘇家畢竟是閥門之重,他們不會輕易罷休,這點你比我清楚。別的不說,單說應付這種女子,我可比你容易得多。”
“你趁早打消這主意。”十一冷冷向遠處一望,秋風過,階前落葉微卷:“我已經想好了,北疆一開戰我便請命帶兵出征,到時候哪裡還有時間大婚,讓他們等着去吧。”
這倒是個能拖延一時的辦法,夜天漓問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動呢?”
“北疆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還要多謝他!”
滿階黃葉瑟瑟,又是秋來,夜天漓負手身後搖頭跟上十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聖武二十六年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斬殺朝廷北疆鎮撫使,自薊州起兵。
薊州守將皆盡歸附虞夙,唯有副帥常立不服叛逆,據理抗辯,終於激怒虞夙,被當場斬首祭旗,血濺轅門。
虞夙謀劃叛亂已久,此次佈置充足,兩路叛軍趁夜奔襲,連取合州、原州、遼州。中軍至燕州與其謀士柯南緒所率兵馬會合,一路南下直逼肅州。
肅州守將威遠將軍何衝率軍佈防抗敵,千里烽煙沖天,急報帝都。
天帝詔告天下,出兵平叛,長定將軍南宮競率十二萬先鋒軍星夜馳援肅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領十萬兵馬即刻入防幽州,迎擊西路叛軍。
另有三十萬天軍集於平州,整裝待命。
六軍待發,唯有主帥懸而未決。
秋雨纏mian,淅淅瀝瀝已下了幾日,卻始終沒有停的意思。
黃葉翩飛轉眼零落泥中,天地間灰濛濛一片,秋濃,已是寒意襲人。
鳳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馬,兩尊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乾淨,靜臥在朱門兩側。卿塵沿那青石長階走下,凌王府的鸞車已經候在門前。碧瑤收起紫竹傘,打起車簾,待她上車便遞了暖爐過來。
偎着手中一團暖意,卿塵閉目在錦墊上靠了會兒,車行漸遠,相府朱門已消失在連綿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靜的微笑,鳳衍,真是個不錯的對手。名門鐘鼎,多少風雨起伏,鳳家穩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這一番密談似是父女敘話,實則明槍暗箭相互試探,最終做了一場賭注。
賭局是這場形勢未明的戰爭,賭的是鳳家的去從。
卿塵睜開眼睛,明淨的眸中掠過好笑的神情。聯姻,皇族名門以姻親交結,鞏固勢力,掌控朝政宮闈。而夜天凌這個王爺娶了她這個鳳家嫡女,卻仍與鳳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親,何必浪費?她笑了笑,鳳家畢竟是她名義上的親族,族人門生遍佈朝堂,根植深廣,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無論如何,豈能容鳳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聽她說到鳳家時的樣子,漫不在乎極傲然地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麼都沒放在他眼中。這問鼎逐鹿的遊戲中,他根本是想將這百年風liu的仕族揮手抹掉,越是難爲,他竟越是樂在其中。
鳳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僅僅是鳳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馳騁疆場的鋒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無人能近其身。
而這場豪賭中,卿塵唯一的賭注就是對他的瞭解。因爲了解,所以毫不猶豫的信任,可以賭上她的一切。
方纔提到莫不平字時,饒是鳳衍穩如泰山亦忍不住驚詫萬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孫、杜君述、陸遷……這任何一個名字都足以令人側目。女爲悅己者容,士爲知己者死,凌王麾下又豈是隻有精兵猛將而已。
細雨輕輕打在鸞車之外,車中顯得格外寧靜。卿塵隨手掀開虛遮的垂簾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時的上九坊籠在雨幕中,風liu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氣,大軍齊發,整個伊歌城一片肅然。
殿前請戰,堪堪避開那荒謬的賜婚,國事爲重軍情緊急,連皇后也毫無辦法。
卿塵隨夜天凌在城門之上遙遙相送,煙雨迷濛,不覺離人斷腸。卻看到十一回身向這邊一笑,彷彿天空又恢復了秋高颯爽,再看時,銀甲駿馬已率大軍沒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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