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風清,螢草淺淡。依稀能聽到四面歌酒喧鬧。遠遠江水的涼意拂來,已是夜深露重。
舉目望去,楚堰江上畫舫流連,燈火依稀,如同一條瑩瑩玉帶穿過天都。
一艘船舫悠悠然靠向四面樓南面臨水的棧頭,船頭立着一人,素色青衫,身長玉立。負手臨江,夜風迎面吹得他衣衫颯颯,意態逍遙。
棧頭引客的夥計一雙眼睛久經客場,早看得船上客人來頭非凡,船還未靠穩便迎了上去。
艙內爽朗的笑聲傳來,一個年輕男子掀簾而出,一邊回頭道:“四面樓到了。”再問船頭那人:“四哥,十一哥這次跟你從漠北迴來,怎麼反而疏懶了?”
那人淡淡瞥了艙內一眼:“你被強灌下七瓶御酒試試看,父皇的酒給你們幾個白糟蹋了。”
那年輕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時笑道:“四哥這次又大敗突厥,我們才喝得到朔陽宮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興致甚高,豈可掃興!”
艙內一人笑罵道:“灌我七瓶御酒還嫌我疏懶,你倒是發什麼瘋,偏要今晚來這四面樓?”
夜天漓笑道:“這裡好茶好琴,正是給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搖搖晃晃自艙中出來,扶住夜天漓的肩膀,兩個人並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兩雙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時醉態薰然,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說來,誰跟你來瞎鬧?”十一說着,擡頭眯眼打量四面樓:“數月不見,變了這副模樣?”
夜天凌回頭看他兄弟倆,脣角逸出絲笑意,舉步邁上樓前的木棧道,一邊隨口道:“五弟、七弟他們慢了。”
十一笑道:“早說天都船比馬快,五哥偏要騎馬。”
樓中管事早得了通報,親自迎出來:“見過幾位殿下,小蘭亭灑掃乾淨,略備酒水,文煙姑娘已等候多時,請移步樓上。”
幾人隨他轉去樓上,歡聲笑語漸漸淡去,樓高風輕,空氣中越發有了幾分清涼。
待到最裡面一間,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寫着“小蘭亭”幾字,字跡清秀如空谷幽蘭,飄逸如浮雲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遠。
進到閣中,一方寬暢內堂,兩面皆是雕花梨木長窗,窗前點點放了幾盆蘭芷,閣中四處透着若有若無的蘭香,叫人神清氣爽。
幾幅輕紗隨風微微盪漾,將雅室一分爲二。一面四處點了清透琉璃燈,光彩明亮,成對擺着八張樣式樸拙的黃梨木長案。每張案上有幾樣精緻小菜,三兩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繡蘭花方墊,供客人起坐之用。
兩邊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爐烹水,發出輕微的響聲,使秋日乾燥清冷的空氣多了幾分溫潤暖意。
輕紗的另一邊,燈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盞清燈,依稀可見一名女子廣袖靜垂坐於席上,瑤琴在前,卻又看不十分真切。
夜天凌等人方入閣中,便聽輕紗之後“叮咚”幾聲絃音輕起,清泉珠濺空山鳳鳴,餘音嫋嫋不絕於縷,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靜立的兩個清秀女子,此時娉婷拜倒,清聲道:“蘭玘蘭珞恭迎尊客駕臨小蘭亭。”
夜天漓面向輕紗揚揚眉,笑說:“今夜叨擾文煙姑娘。”
卿塵坐在輕紗之後,因爲光線明暗不同,外面看不到她,她卻可以清晰的看到琉璃燈下人們的一舉一動。
雖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卻沒想到竟是他們兄弟幾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層輕紗,此時玉容之上的震驚、喜悅、怔愕、歡欣定當將心中所有情緒泄露無餘。她手下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顫,原本平穩的音調無意滑高,直飄出去,她急忙收斂心神順勢輪拂,指下帶出流水般的清音,風回淺轉,隨着紗幕淡入了夜色。
她輕壓冰弦,靜靜地看着來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便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來略微消瘦了幾分,頎長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氣度,舉手投足間沉冷如舊,難以捉摸的深邃雙眸,薄而不動聲色的脣,偶爾些微挑起,算是表達過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邊,略帶醉意,幾月不見,本多了的幾分沉穩都在醉中瀟灑的無影無蹤,不過進來之後似是已清醒許多,打量着牆上掛的一幅長卷道:“蘭亭序,這是何人所書?”
那是卿塵自己將千古名帖《蘭亭序》默寫了一篇掛在牆上,不過只取“蘭亭”二字應景罷了。夜天凌也轉身去看,靜靜看了半晌,只是劍眉微挑,說了兩個字:“不錯。”回頭望向輕紗背後。
卿塵雖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卻還是覺得那兩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過來,將紗幕後洞悉無餘。她心中無由生出奇異的感覺,彷彿在隔着重紗對視的一刻,早已蔓延纏繞的藤蔓於塵埃中悄然綻放出花朵,一瞬的妖嬈後,靜靜亮過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蘭玘和蘭珞煮水烹茶,一一爲三人奉上碧盞。此時樓下又引了幾人進來,卻是隨後而來的夜天湛、夜天汐兩人。
夜天湛見他們幾人已在閣中品茶,笑道:“你們把五哥弄醉了丟給我,自己卻在這兒享受。”
卿塵見到他頓時輕抽了口氣。夜天漓向幕簾內笑看來,眼神似是有意無意往夜天湛那邊一帶,十分笑意八分調侃,恨得卿塵牙癢癢,無怪他白天只說宴客,原來有心作弄她。
她擡眸瞪視過去,夜天漓卻當然看不見,轉頭上前去問道:“五哥怎麼才喝了幾杯便成這樣?”
夜天汐看去文質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了幾分親和,比十一兩兄弟的率性更見些許平穩,比夜天湛的俊雅風liu則卻有幾分沉默無聲,此時也早帶醉意,幾乎比十一還不如,聞言無奈搖頭:“你們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騰。”
夜天湛一身晴天長衫,腰間墜了塊瑞玉精雕環佩,越發襯得人俊雅溫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搶着喝的,怨不得別人。”
十一以手撐頭,隨口道:“你們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傷剛見好……”
話剛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掃了大家興致。”
十一聳肩,住口不說。
幾人卻早已聽到,夜天湛眼中閃過詫異之色,問道:“四哥受了傷?”
夜天漓接着問:“何人所爲?突厥軍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點頭:“一點小傷,早已無礙了。”
“四哥話是這麼說,但畢竟傷得不輕,這數月征戰硬撐下來已極爲辛苦,”夜天汐說道:“他們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擋着好了。”
夜天凌脣角似是淡淡掠過一笑,旋即不再言語,目光投向牆上那幅《蘭亭序》,修長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輕叩。
十一知他心中有事,岔開話道:“方迴天都,便聽說四面樓文煙姑娘琴藝天下無雙,方纔輕叩琴絃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請文煙姑娘撫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見他始終凝視那幅《蘭亭序》,無奈暗歎一聲。
那晚他雖及時率兵趕回,接應夜天凌成功突圍,但自此便失了卿塵的消息。回營之後他們派人數次尋找,小半年來卻芳蹤全無生死不知。夜天凌面上雖淡淡的,揮軍萬里斬將殺敵一如往常,但十一卻知他始終惦記着此事。西突厥這次算是時乖運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惡劣,玄甲鐵騎不留絲毫情面,步步逼得他們狼狽不堪,接連退失燕然山北近千里土地,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怕是短時間內無力再犯中原。然此時即便得勝回朝,夜天凌仍將自己一隊心腹侍衛留在漠北,繼續在附近打探卿塵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這四皇兄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願說起,便是多問無益,丟下前話舉杯笑道:“我們醉酒來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罰一杯,但求一曲。”
卿塵對那晚山中遇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很是掛念,輕紗之後細看夜天凌的臉色,不甚清楚,但想來數月過去,傷勢應該已無大礙。本來專注於他,突然聽到衆人將話題引到自己這邊來,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輕挑琴絃,發出柔柔清韻,做爲應答之音。夜天湛,溫文爾雅的他,言行舉動總是叫人挑不出瑕疵。
指下輕輕一挑,餘音猶自嫋嫋,流水般的琴聲已婉轉而起。
曲調安詳雅緻,似幽蘭靜謐,姿態高潔。但聞室中樂音悠揚,周遭似有淡淡琴聲應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爲七絃之上所奏,彷彿隨着流連清風,四面八方都飄來琴聲,悠悠娉婷無止無盡。
卿塵按弦理韻,琴聲之中如有暗香浮動,令人心曠神怡,悠然思遠,似身置空谷蘭風之間,身心俱受洗滌,通體舒泰。
她雙目微閉,再彈一陣,指下弦音略高,如同點點蘭芷在山間巖上搖曳生姿,無論秋風颯颯,冰霜層層,猶自氣質高雅,風骨傲然。七絃琴音漸緩漸細,幾不可聞,化做一絲幽咽,卻暗自綿綿不絕。
低到不能再低,琴韻悄然而起,翩翩如舞,彷彿歷經風霜,蘭苞綻放,曲調極盡精妙,無言之處自生縷縷幽情,高潔清雅。
一曲終了,餘韻繞樑,室內靜靜無聲,衆人似乎都沉浸在這琴中,回味無窮。
卿塵擡眼望去,卻冷不妨看到夜天凌望向這邊,那泠泠目光穿過輕紗直至心底,讓她心中無由一緊。紗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柔和了許多,遠遠如墜夢中。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曾經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時,她想起過這首詩。她從來都不知看到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輕紗,此時十一輕敲花案,朗聲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爲此當浮一大白!”說罷,拎起面前酒瓶,痛飲一口。
夜天凌這才從輕紗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兒郎當地笑道:“好琴好酒難得今夜,文煙姑娘,我敬你。”一飲而盡。
卿塵在輕紗之後笑意盈盈地看他們兄弟倆,微動琴絃,以示答謝。轉眸間看到夜天湛輕握杯盞,正神情溫雅地看着這邊,脣角帶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眸光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欣賞與溫柔。心中一凜,只怕他聽出端倪,短短撫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辭,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塵大大鬆了口氣,換上素白文士衫,長髮束以玉帶,頓時化做翩翩公子模樣。擡頭看看三樓小蘭亭,靜靜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暈燈光,明眸帶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後面再備下幾樣爽口的小菜給他們佐酒,並額外加了滋補湯煲。
四面樓今晚生意不錯,她前後照應了一下,忽然聽到堂前有吵鬧聲,樓中管事快步找來,說道:“公子,請您前邊去看看,衛家少爺怕是喝多了幾杯,纏着蘭璐不放。”
卿塵皺眉,衛騫是見過她的,不知會不會認出來。偏偏此時四處不見謝經的影子,她怕驚動了小蘭亭中諸人,只好快步趕去前堂。到那兒一看,衛家大公子衛騫正醉態醺然地拖着蘭璐往外去,蘭璐不敢使勁抗爭,只能軟聲哀求,一旁蘭瓔她們跟着勸攔,見到卿塵出來便像見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樓畢竟還是歌舞坊,雖比其他地方清高雅緻些,但客人酒後鬧事也偶有發生,不過平日都是謝經出面打發。卿塵對衛騫渾身酒氣甚爲反感,卻一笑上前,擡手在兩人之間擋住:“衛少拉着我們蘭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這新料子想帶回去送給夫人?衣料穿過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發人取新的來吧。”
衛騫和她只當街見過一面,此時她又着了男裝,橫眼看來,朦朧間也不辨眼前是誰:“少爺今天要將蘭璐帶回去做二夫人,你說給她贖身多少銀子?少爺我付雙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腳下蹣跚不穩,卿塵順勢將蘭璐拉開護在身後,揚脣笑着眼中卻冷淡:“衛少說笑了,咱們四面樓的姑娘沒有賣身這一說,都是來去自由。這事是好事,但也得兩情相願才美滿,衛少說是不是?”
衛騫將手一擺,指着蘭璐:“少囉嗦,過來!少爺看得上你是你命好!”
蘭璐嚇得往卿塵身後躲,卿塵仍笑道:“人來人往都看着,有什麼話外面說也不方便。蘭璐,後面剛制的ju花蜜釀,快去看看好了沒有,給衛少送去雅閣等着。”她擡手一讓:“蘭瓔的琵琶曲衛少還沒聽全吧,不如裡面再坐坐,何必急着就走?”她知道一時半會兒要將人打發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寧人,先離開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響生意,二讓蘭璐脫身,最重要的是莫要驚擾樓上。
蘭璐如獲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後堂快步而去,衛騫怒道:“你去哪兒?”卿塵半請半攔道:“衛少何必着急,裡面請!”
衛騫甩手喝道:“跟少爺我玩這花招,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今天不把人給我帶出來,我拆了你四面樓!”
卿塵修眉微剔,堪堪隱忍心中火氣。忽聽樓上一個聲音傳來:“衛騫!你這像什麼樣子,不嫌丟人嗎?”
聲音並不高,聽起來潤雅,卻無形中有種透骨的震懾,壓得亂哄哄的場面一靜。衛騫擡頭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幾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緊接着夜天漓帶着怒意的聲音喝道:“衛騫你好大的膽子!鬧事也不挑個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樓給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樓上望去,卿塵半對着衛騫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起來十分奇怪,她卻顧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頭,慢慢垂首側身往旁邊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飛紗後一躲,對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人也精靈,急忙往前笑道:“當真該死,打擾了兩位殿下雅興,小的在這裡陪罪。”
衛騫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衛家再怎麼得勢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懷恨在心,垂首處恨恨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道:“沒想到兩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幾位大人多喝了幾杯,還望殿下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原來是新升入了兵部來慶祝,這才幾個月,我看四皇兄不在天都,兵部是沒遮攔了,你也不問問今天誰在,竟敢如此放肆!”
衛騫低垂的眼中交雜着得意又生暗恨,卻終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臉上似乎仍掛着溫溫冷冷一絲笑,話語中平無起伏:“怪不得,是入了兵部自覺腰桿硬了嗎?敢在這裡惹事?”
夜天漓向來行事霸道張揚倒罷,湛王亦對四面樓出言維護,莫說是衛騫,在場的都有些意外。卿塵見終究驚動了他們,有些懊惱,但心裡畢竟鬆了口氣,若非如此今晚還有得折騰。隔着幕簾依稀見夜天湛站在樓欄前,藍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對衛騫道:“還不快走?今後莫讓本王再在四面樓看到你。”
這話已說得十分不客氣,衛騫心中壓着的火氣陡然上衝,猛將身子一直便欲發作,不妨正見夜天凌負手緩步自小蘭亭出來,對夜天漓問道:“十二弟,什麼事?”他峻冷身影出現在樓前的時候,目光淡淡往這邊掃來,衛騫心中似被驚電劈中,渾身凜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徹底嚇醒,衣襟一振,單膝跪行了個軍禮:“四……四殿下。”
夜天凌眼中無情無緒,在他身前停了停,整個前堂忽然寂然無聲,彷彿斑斕繽紛褪盡了顏色,一襲清白,冰冷靜陳。
“免了。”終於聽他說了兩個字,衆人竟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衛騫起身垂手而立,額前隱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張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討苦吃,尤其自身還在其職轄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對眼前究竟發生何事並無興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裡,別讓我見你一身酒氣。”說罷對夜天湛他們道:“沒事便進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無意地在樓下帶過,脣角逸出如玉淺笑,先行轉身入了小蘭亭。
夜天凌隨後舉步,無意回頭,卿塵正挑起幕紗悄眼向上望去,他立時如有所覺,意外的對視中眸底驀然震動。卿塵在那轉瞬而逝的驚訝中對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綃長紗飄飄搖搖,燈盞明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