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一樹梅花影

深秋幾場雨後,天氣漸寒。帝都中接連兩次大殯過後,上九坊中處處肅靜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臨。

衛宗平進了煙波送爽齋,殷監正、鞏思呈和戶部尚書齊商早已在這兒。室內正中放着只金銅狻猊火盆,夜天湛正靠在書案前和齊商說話,見到他後略點點頭。寒喧過後,齊商繼續對夜天湛道:“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官吏,不光在戶部,工部、司農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賬目、精於覈算的人。”

衛宗平已與殷監正低語幾句,知道是在說新近設立的正考司,從懷中取出一道敕令,遞上前去:“王爺,這是中書省剛剛出來的敕令,從今往後,中樞及各州郡一應錢糧奏銷事務,全部由正考司清釐出入之數,覈實後方可銷兌。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將明年的花銷列出預算,統一奏報正考司,正考司覈對後將預算轉發戶部。自明年始,戶部據此預算奏銷各部花費,不得再行先銷後報。”

他說話間夜天湛已大概看過那道敕令,轉手遞給殷監正,沒有立刻表態。殷監正看完後交給身邊兩人,道:“這是衝着戶部來了。”

齊商一邊看,一邊點頭:“如此一來,戶部是多了不少麻煩。”

齊商說完這話,一直閉目沉思的夜天湛突然說了兩個字:“高明。”

衛宗平問道:“王爺是指這道敕令?”

夜天湛睜開眼睛,握手壓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方道:“不錯,這道敕令根本不是針對戶部,裡面走得極深啊。”

這時鞏思呈纔看完了敕令,嘆了口氣:“王爺已經看出來了,若只是針對戶部,哪用得着這麼周詳的法子?”

齊商道:“不是戶部?”

夜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銷之權,你戶部不過是少了那些部費,那些送不上部費的,難道不比你還着急?”

殷監正神色一凜:“王爺是說,他接下來當真要動虧空了?”

夜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只要動戶部的虧空,還是想從中樞到地方徹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經摸了個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時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監察御史很快便會入駐各州,今年這個年,各州郡都別想安穩過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驚,衛宗平習慣性地捋着花白的鬍鬚,道:“這若真查起來,可是舉國牽連的大事,咱們總得有個對策。”

夜天湛眉宇間掠過一絲陰沉:“不必,讓他查好了。”

衛宗平微愣,待要問,只見夜天湛目視前方,一雙微挑的丹鳳眼微微銳着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話到了嘴邊便又打住。

自從殷皇后薨逝之後,湛王便稱病不朝,宮中派來的御醫皆連面都見不到便被打發回去,整整兩個月安靜得異乎尋常,幾乎讓他懷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經成了廢棋。奪嫡對峙,衛家因湛王態度的突然轉變,在朝中頻頻失利,聲勢大不如從前,再這麼下去,可就越發艱難了。

衛宗平擡了擡眼,殷監正已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讓他查,戶部這裡有這麼一道把着,誰也再做不進手腳,必然要動到不少人。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們不保,誰還能保?

鞏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亂,正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白白放過了可惜。就算王爺不想保,此時也不能不保。”

夜天湛明顯地眉心一緊,壓抑着已衝到脣邊的咳嗽,停了停,方道:“不用保,往下知會一聲就行,若憑几個新提調的御史就能查出什麼,這些官也不叫官了。”

殷監正道:“話雖如此,但稽查奏銷這一招實在是厲害,開了這個頭,往後定是越來越棘手。”

夜天湛卻撇開此事,問道:“年賦有結果了嗎?”

齊商道:“九道轉運使已經在迴天都的路上,想必再過幾日陸續就到天都。”

夜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萬。”

夜天湛聽了這個數字,脣角冷冷一挑,“很好,讓各處該上摺子的上吧,這個年既然不想過了,那大家就都別過了。明年的預算,想法子讓各部往高了報,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辦。”

齊商答應着,忽然見衛宗平遞了個眼神過來,便又道:“王爺,這九百三十萬裡面,只鶴州、江州和吳州三處就佔了四百多萬。”

“哦。”夜天湛應了一聲,衛宗平接着道:“這三州是新調任了巡使,我們插不上手。”

夜天湛往他那處看過去,那眼光似不經意,卻盯得人透心。鶴州吳存,江州宋曾,這兩個先前被罷免的巡使都是衛府門生,他豈會不知,緩緩道:“罷掉幾個也好,免得官當得久了鬼迷心竅。後面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也保不了他們,讓他們都好好想想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這番話說得頗重,幾人都不敢接口,唯有衛宗平乾咳了聲,道:“王爺說得是。”

夜天湛語氣不急不徐:“我也不是專說誰,只是凡事都有個度,由着他們亂來,早晚惹出大亂子,衛相別多心。”

衛宗平道:“還是王爺想得遠啊,也是該給他們點兒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輕打重都無妨,若放在人家手裡,就不好說了。”

話一落,殷監正等都暗地裡稱是,不愧是和鳳衍鬥了一輩子的老臣,這話說在點子上,外軟裡硬,明明白白。屋裡沒人再接口,都等着夜天湛是什麼態度,誰知他只一頷首,“知道了。”

又是這三個字,近來不管說什麼事,最後都是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一句知道了,後面接下來便只有乾綱獨斷的堅決,倒叫他們這些臣子謀士形同虛設一般。隔着那似曾常有的笑,衛宗平只覺湛王周身都籠着股漠然,這感覺往常也不是沒有,只是近來格外分明,咫尺間拒人於千里之外,竟讓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個人來。四周炭火溫暖,衛宗平想到此處卻打了個寒戰。

夜天湛端起茶盞,淺啜半口,隨即皺眉放下。他擡手壓上額角,往身後的軟墊上靠去,過會兒直起身來,俊眉微挑,抽紙潤筆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寫得簡單,只幾句話便交給鞏思呈:“煩先生照這個斟酌措辭,附上我的印信密發各州。”鞏思呈接了信,看過後即刻便在旁潤色,一氣呵成後謄寫幾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兩封,一封是給於闐國王,一封卻是給國子監祭酒靳觀。

夜天湛將兩封親筆信封好,站起來道:“秦越,去請……”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那兩封信啪地便從手中掉落。

鞏思呈見他臉色不對,叫道:“王爺……”夜天湛扶住案頭,死死握着那虎雕紋飾,僵了片刻,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這變故將在座的幾人驚得懵住,齊商離得最近,幾乎是撲上前去撐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句“別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衛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處變不亂的穩重人,只是把聞聲趕進來的秦越嚇得面無人色。衆人先將夜天湛扶到軟榻上,命人急傳御醫入府。

湛王府中頓時慌亂起來,今天衛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聞訊帶着侍女匆匆趕來煙波送爽齋,只見裡外侍女內侍慌成一團,站下皺眉道:“怎麼亂成這樣,都沒規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來受人尊重,雖說現在府中凡事都由衛嫣做主,但她一開口,仍沒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個侍女道:“王妃,王爺他……”話一出口,忽然打住,當場就變了臉色。她是叫慣了靳慧做王妃,脫口喊了出來,接着想起去年曾有幾個侍女因此被衛嫣下令毒打之後逐出府去,駭得說不出話來。

靳慧豈不知這緣由,但也不怪她。衛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過人人也都看得明白,雖說衛嫣處處咄咄逼人地壓着靳慧,但在王爺那裡卻沒有半點兒偏心的意思,尤其還有小世子在,往後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準。這兩年下來,衛嫣剛入嫁時那股說一不二的勢頭日漸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兩妃並尊,她更是威風不復往日。

靳慧此時卻哪有心情去想這些,只吩咐道:“秦越帶人在外面伺候着,既知道王爺病了,都安靜點兒。還有,哪個要是敢亂傳話,定不輕饒!”說罷急忙入內去看情形,不過片刻御醫也趕到了。

殷監正等見來的竟是老御醫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顧不上細想,忙請到榻前診脈。宋德方細細診了半晌,放下手沉思,過會兒問道:“王爺前些時候可是受過傷?”

他問這話時看的是靳慧,靳慧卻迷茫,從不知道有這事,衛宗平、殷監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態。卻是鞏思呈沉吟了一下,道:“是,當初在百丈原,王爺爲及時增援雁涼,曾親自領兵阻擊西突厥大軍,受過傷。”

百丈原之戰衆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沒人料想還有這番驚險。靳慧手指在絹帕間絞得發白,聲音微顫:“鞏先生,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人提過?”

她平素性情溫婉,極少嚴詞待人,眼下卻很有責問的意思。鞏思呈知道她是關心則亂,也不介懷,只是道:“夫人,那時王爺下了嚴令,一概不準將此事泄露出去,何況傷得不重,所以也就幾個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隱見淚光,只是在人前強忍着,“不管傷得重不重,也得說一聲啊,這算怎麼回事兒?”

鞏思呈張了張嘴,所想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當時的情況,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鬧成僵局,王爺心裡也是壓着股傲氣吧。鞏思呈不由自主地嘆息,百丈原那一戰,或者是他此生大錯特錯的決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真做到絕了,哪裡還有現在的昊帝?半途而廢,終究導致了今天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雖待他一如從前,那件事卻已是主從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不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身爲謀士,原本就是這麼個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謀士心裡面總得是滿腹的陰謀計謀,若事敗,固然身喪名裂,即便事成,也無非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古來如此,又豈止今時?

定一定神,他問宋德方:“宋御醫,王爺這病難道和那時的傷有關?”

宋德方道:“王爺受傷後非但沒有及時調養,反而操勞過度,病根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王爺是習武之人,向來身子康健,定是沒把這傷放在心上,其實傷勢只是壓了下去,並未痊癒啊。”

鞏思呈嘆道:“戰事在前,將士們都是枕戈待旦,王爺又豈能安心歇息?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深夜有軍情那是常事。北疆戰後,接着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國哪一處又容易應對?這西北兩面,不說讓人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爺的病,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仗着年輕硬撐着罷了。病根已種,本源已虧,王爺近日又悲痛太甚,思慮過度。哀思而損五臟,鬱氣積於內,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撐不住。時值冬日天寒,這是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兇猛。”

話說到這裡,靳慧臉上已然血色褪盡,殷監正趕着問了一句:“照這話說,王爺的病豈非……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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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德方道:“說極重倒還不至於,但也不輕,萬萬馬虎不得,一旦調養不當,便麻煩了。”

這片刻的工夫,靳慧似是鎮定下來,道:“無論怎樣,請宋御醫先開方子入藥,如何調養再詳細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簡單,關鍵不在藥上。王爺必須安心靜養,若再勞思傷神,便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效。”

衛宗平他們相對目語,神情中都帶了絲複雜,眼下這情形,如何能靜養得下來?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藥方,交代下細節。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帶人在榻前照看,將衛宗平等人請去外室。肅清了左右侍從,她斂襟對眼前幾人行了一個極鄭重的鞠禮,幾人驚詫,“夫人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對這些重臣謀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靜,柔聲道:“宋御醫的話幾位大人和鞏先生也都聽到了,王爺的病來得兇猛,看來必得靜養些時日才行。我想請幾位大人和鞏先生答應我,從今日起不管有什麼事都暫且壓一壓,讓王爺好好歇息幾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議。”

這時候沒有宋德方在,幾人說話也都少了些顧忌,殷監正道:“話確實如此,只是恐怕王爺靜不下心來養病啊!”

靳慧道:“要說一點兒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雜事少聽少想,便也就是靜養了。”

衛宗平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着鬍鬚,居高臨下地看着靳慧道:“夫人想必不瞭解,這些雜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麼簡單。何況有些即便是王爺想放,卻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幾位大人和鞏先生在,這些一定還是應付得來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爺親自處理。”

這話聽在鞏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罷了,衛宗平卻覺得格外不中聽。他重重咳了一聲,道:“究竟怎麼辦,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至少府中也要聽聽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覺那話讓衛宗平不悅,便淡然一笑,輕聲道:“衛相說得是,這等大事自然是該由王妃做主。”

殷監正看了衛宗平一眼,道:“無論如何,若王爺的身子有個差池,便什麼都是空話。即便是王爺自己放不下朝事,我們也必得想法子讓他靜心調養,一會兒我們得多勸着王爺纔是。”這時秦越自裡面小跑出來,“王爺醒了!”

待他們進去,夜天湛已經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揮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了她有些意外,隨即面露溫和,靠在她放來背後的軟墊上,便道:“方纔那兩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觀來了讓他來見我。”

秦越在旁答應了趕緊去辦,事關政務,靳慧不好說話,便往殷監正那裡看去。殷監正道:“王爺近來憂勞過度,這些事還是暫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擡手打斷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該交代的事交代給你們,十日之內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不必來見我。”大家原本擔心勸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乾脆。鞏思呈和殷監正相顧點頭,是這個狀態了,他這是真清楚,連半分意氣都沒有。

夜天湛微緊着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齊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過些日子,戶部必然會倍受壓力,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他話說得極慢,卻有種沉穩而慎重的力度在裡面,齊商低頭應道:“是,臣記下了,些許壓力戶部還是扛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衛相,這幾天若議到春闈都試,不要沾手,便是讓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給鳳衍。”

衛宗平等人都覺詫異,“殿下這是爲何?”

夜天湛沒那麼多精力一一解釋,也不想解釋,只道:“照我說的做,另外告訴工部,昭寧寺……”他突然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前方一會兒,方道:“讓他們全用最好的料。”說完此話他似乎不勝其乏地往後靠去,閉目道:“你們去吧,這十日莫生事端。”

衛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辭出去。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強撐起身子,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靳慧急忙遞了暖茶過來,待他好些後,小心扶着他躺下。夜天湛靜躺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她一笑:“我沒事,嚇着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淚控制不住就衝了出來,怕惹他煩心,忙側了頭。夜天湛輕聲嘆息,從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淚。他的手冰涼如雪,靳慧忙擡手握着,此時不像剛纔那樣慌張,立刻覺出他身子隔着衣衫也燙得嚇人。她吃了一驚,急着站起來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搖頭:“陪我一會兒,難得我這樣有空閒,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就和你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不像方纔交代事情時那樣穩,低緩而無力,卻因此讓這原本便柔和的話語聽起來格外輕軟,若有若無,填滿了人的心房。靳慧順着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發着熱呢,這病來得不輕,得好好歇着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時候最煩便是生病,總認爲生病弱不禁風,還要人照顧,只有女子才那樣。即便偶爾有個不舒服,也要撐着讀書習武。怎麼現在反倒覺得,只這個時候纔有理由鬆下來,原來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着,靳慧卻聽着酸楚,拿手覆着他越來越燙的額頭,又着急,又心疼,柔聲道:“生病有什麼好的,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纔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側首看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道:“慧兒,嫁給我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分,我只覺得高興,哪裡會有什麼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靜靜籠着她,漸漸就多了一絲明滅的幽深:“我帶兵出征一走便是年餘,待到回來,元修都學會說話了。這兩年府裡的事我心裡也有數,是我委屈了你們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見他神色抑鬱,便與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爺,跺一跺腳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麼敢怨你?”

夜天湛嘆氣,倦然閉上眼睛。靳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他說話,以爲他太累睡了過去,輕輕替他掖好被角。他卻突然低低問道:“慧兒,若我不是什麼王爺,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靳慧被他問住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貴的王爺。那是什麼時候,似乎久遠得在記憶中只留下煙柳迷濛、淺草繽紛的夢影,他在衆人的擁簇下縱馬過橋,揚眉間意氣風發,奪了春光的風流。她想起來了,她是想過的呢!豆蔻梢頭的年紀,帶着羞澀的憧憬盼望過,如果那個少年不是皇子該多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臉上微微地泛起緋紅,溫柔凝視着他:“不管你是誰,我都願意。”

夜天湛的聲音虛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個妻子。”

靳慧搖頭道:“我只要能在你身邊,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和她爭,若爭起來,豈不讓你在母后那兒爲難?家和萬事興……”她忽然停住,深悔話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夜天湛聽了傷心。

果然,夜天湛疲憊地轉過頭,怔怔看着一縷微光透過窗櫺映在軟如輕煙的羅帳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陣陣模糊,那些花紋遊走於煙羅浮華的底色上,彷彿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裡卻像燒着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衝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裡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裡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面。都說我出征是爲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離開天都,我想躲開母后。”他的眼神不像方纔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裡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鬆,好像我竟盼着這麼一天。我……我是個什麼兒子啊!母后是爲了我纔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麼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着臉頰浸入了鬢髮。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着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着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后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悽傷,“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麼?”靳慧哪裡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裡皇位就只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后也不知道,母后爲什麼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着這話,心裡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地疏遠,只是因爲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着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着,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只要看着他,守着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爲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着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着她的手不放,“別走。”靳慧癡立在那裡,不覺淚就流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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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如寄空翠渺煙霏第41章 英雄肝膽笑崑崙第48章 九峰晴色散溪流萬里同心別九重第3章 芙蓉帳暖度春宵第33章 但使此心能蔽日第14章 千古江流百回瀾第24章 山河半壁冷顏色第53章 碧血青天赤子心天河落處長洲路曾經滄海難爲水一川明輝光流渚第49章 爭似是非彈指間第27章 輕笛折柳知爲何第47章 竹簫寂寥蒼海笑第38章 邊城縱馬單衣薄第27章 梅香雪影春離落公案三生白骨禪第38章 邊城縱馬單衣薄水隨天去秋無際第10章 接天蓮葉無窮碧第20章 歌舞昇平今宵曲海到盡頭天作岸第55章 相共憑欄看月升桂宮長恨不記春山登絕頂我爲峰第9章 笛音深處水雲天第17章 紫藤花輕是誰家桂宮長恨不記春第61章 釋得緣故春風生第19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第56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雲去蒼梧湘水深海到盡頭天作岸千塵雪底東風破第18章 奇謀險兵定蜀川第36章 風雲凌肆銀槍冷第33章 登山踏霧凌絕頂第5章 前程兩袖黃金淚第59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第55章 相共憑欄看月升萬里同心別九重第63章 地動山搖天珠落水隨天去秋無際第64章 乾坤始知九宵清第13章 淺碧輕紅復卿卿第49章 爭似是非彈指間桂宮長恨不記春第30章 縱馬擊鞠奔月場萬里同心別九重第15章 蝶衣蹁躚流光色第41章 英雄肝膽笑崑崙第51章 憐取蒼生千載淚第16章 三願如同樑上燕第30章 縱馬擊鞠奔月場第26章 橫嶺雲長共北征第39章 吾將上下而求索第41章 英雄肝膽笑崑崙第29章 雙峰萬刃驚雲水傷心一樹梅花影第40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3章 三千青絲爲君留雲去蒼梧湘水深除卻巫山不是雲一川明輝光流渚第5章 善惡悲歡其心苦第19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第34章 只怨生在帝王家奇花凝血白凝脂第45章 瀚海闌干百丈冰第65章 十里紅塵迎卿來無限月前滄波意第28章 撲朔迷離起蕭牆第1章 機關算盡太聰明千塵雪底東風破第16章 三願如同樑上燕第33章 但使此心能蔽日無限月前滄波意第21章 不意長風送雪飄第54章 笑裡江山風滿樓第11章 往來姻緣誰是非第29章 玉潔冰清冽寒深第14章 馳騁不讓鬚眉意水隨天去秋無際第11章 往來姻緣誰是非第4章 比翼連枝當日願第59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第9章 笛音深處水雲天第33章 登山踏霧凌絕頂千古江山萬古情第12章 莫道天命知幾許第30章 此身應是逍遙客第23章 煙雲翻轉幾重山袖裡乾坤臥潛龍曾經滄海難爲水第11章 往來姻緣誰是非第37章 宮闈嬌枝不堪俏第12章 莫道天命知幾許第52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第18章 繁華過後成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