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十一叫了聲,突然頓住,心中恍然。身後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園中。”
十一回頭道:“剛從兵部出來,就順便過來看看。”留神見卿塵目視蜿蜒消失在山石後的小徑,輕眉微籠,眼中濛濛一片悽清,襯着月白衣衫臉色也淡淡,靜得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樣,一襲窄袖長衫下舉手投足都是不羈,笑說:“聽說兵部最近忙得人仰馬翻,幾天都見不到你,母妃今早還說呢。”
十一道:“也就這一陣,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幾日沒正經閤眼了。”卻見卿塵細眉微微一蹙,轉而又恢復了平淡模樣。
“四哥是越發嚴厲了。”夜天漓笑道:“我們才說飲酒賞花,正要差人去找你們,也不知四哥、七哥他們是不是空閒。”
卿塵眸底滯了下,攔住他道:“他們都忙着,人多了反亂,就我們三個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打量她一眼,擡頭和十一交換個眼神,轉身吩咐人去辦酒。
幾人往桃林過去,遠遠就見雲蒸霞蔚,絢爛無邊,當真是芳菲四月,人間美景。
十一將卿塵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和四哥怎麼了?”
卿塵鳳眸低垂,淡淡說道:“沒事。”
十一一皺眉:“還說沒事?一個玩命似的難爲自己,一個大病一場臉現在還慘白着,好端端會這樣?”
卿塵擡頭,對他一笑,很認真地說:“真的沒事,只是一點誤會,過些時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誤會,怎不解釋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塵眼中掠過,她悠悠看着那桃林:“不解釋自有不解釋的好處,也不必解釋。”想了想又道:“往後你們不要常來找我,但凡行事,謹慎收斂。”
十一自她話中查知了幾分不尋常,說道:“四哥這幾天心情可壞到家了。”
風過芳菲起,翩躚發間,卿塵只應了一聲“嗯”,便轉身先行。
桃林下輕紅鋪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將一小壇“桃夭”拍開,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開來,未飲人已醉。
幾人尋了一方平石,隨意而坐。卿塵將那銜珠杯執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紅,妖嬈萬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嗆人,只是一點飄忽瑩徹的酒意,滿是桃花繽紛的風liu,偏生又化進喉舌一般,縷縷醇厚香釅。
仰頭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衝上來,不覺雙頰已微熱,方纔清淡的醇綿,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澀,嫋嫋纏mian四肢百骸。
這酒,淺酌豪飲都是蕩氣迴腸。
十一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酒,桃夭引鶴,醉中風liu。”
卿塵擡手斟酒,舉杯道:“借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賀你二人即將新遷府第之喜。”兄弟倆人笑受了。
桃花影裡落英繽紛,幾巡過後,十一忽覺卿塵今日已飲了數杯,一擋她:“這酒後勁烈,你又沒酒量,別多喝了。”
卿塵笑推他:“任你醉中風liu,不容我酒裡乾坤?”斜靠着一株桃樹,腮側淡飛輕霞,星眸微薰,眼底卻清凌一片,朦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瓊漿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揚眉一笑。
再斟滿,同夜天漓飲一杯,夜天漓興起,朗聲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
卿塵灌一杯酒,將那白玉杯丟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拍案擊節,與他對吟:“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長興高歌,一氣而成,她拂袖將桃花揚得滿天,只覺胸口熱辣辣的,那酒不知怎麼化出了淚,沾惹落紅紛紛。
夜天漓正覺痛快,突然見卿塵落下淚來,不禁詫異:“這是怎麼了?”
卿塵笑道:“來,再喝!”
十一已將她杯子拿開:“卿塵!”
卿塵見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揮手道:“好吧,已經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間,仰起頭,妖豔桃紅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得清澈。
腦中千頭萬緒,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這酒像掀開了五臟六腑,將沉澱至深的東西一併翻騰上來,抑也抑不住。
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買酒言歡,高談闊論,笑燈紅酒綠,將年華縱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間桃花,糊塗了,忘了現在她是誰呢,果然酒是會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長石白石廣場,平坦莊嚴,寬二十丈有餘,遙接致遠殿前殿。一旁大道兩側植着各色樹木,雖都是參天直立,卻因廣場的空闊並不顯十分高大,數日春風過,雨水又足,如今枝頭已綻出巴掌大的小葉,陽光下輕蔭點點,十分愜意地招展着。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階,當職的內侍上前道:“四殿下,皇上今天在武臺殿,請您和十一殿下來了便即刻過去。”
夜天凌點點頭,也沒說話,負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說道:“你就這樣去見父皇?”
“怎麼?”夜天凌停下腳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guang,你一臉的冷霜看着倒像三九嚴寒,父皇能不問嗎?”
夜天凌眉心微皺,高處望去,大正宮北側岐山一脈峰巒起伏,如今盡帶春意,深淺翠綠層層疊疊,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靜了靜心,轉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搖頭,說是誤會,卻也不知要僵到什麼時候。進了武臺殿,沒想到卿塵竟在,接連幾天早朝沒見到她,倆人都以爲她尚未回宮。夜天凌身形猛地一頓,卿塵正在和天帝說話,此時聞聲回頭,本來便沒多少血色的臉上似乎更添了蒼白,卻襯得一雙眼睛越發幽深,如同星夜,平靜中無垠,無聲,無喜,無怒。
“兒臣見過父皇。”
“四殿下,十一殿下。”
淡到極致的聲音,聽在耳中卻如千斤。夜天凌面無表情地看向他處,卿塵亦靜靜地轉身重新面對天帝身前的皇輿江山圖。
“卿塵,給他們看看。”天帝擡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舊注視着地圖在想事情。
卿塵自龍案上取過一道本章,猶豫了一下,上前遞到十一手中。十一揹着天帝,目光中帶着擔憂地在卿塵和夜天凌之間看過,卿塵緩聲道:“這是東越侯上的本章,請求增加海防軍費,擴招新水軍。原因是自去年始東海一線常常遭到倭寇襲擊,今年來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漁船遭劫。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琅州府陳兵重防的近海,雖被擊退,但雙方都損失較大,應該只能說是慘勝。”
夜天凌接過十一遞來的本章,習慣性地並沒有立刻翻看,而是聽卿塵略說重點,聽到這裡問道:“四個月來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豈非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塵道:“照這個數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兩艘船遇事,聽起來非常頻繁。”
“未免太過頻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戰了還是海戰,這不是小事,究竟是個什麼狀況?”十一也思量着道。
“本章中一筆帶過,語焉不詳,顯然重點不在此。”卿塵道,夜天凌這時才瀏覽了一下本章:“重點在軍費。”
天帝此時轉身問道:“凌兒怎麼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說道:“兒臣認爲,這道本章應該駁回。”
“說說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東越侯此時上這種本章,顯然是因南靖侯六郡之事投石問路來的,既然定了要撤封地,便沒有必要再往裡面填銀子。何況,去年年底琅州水軍軍費剛增了四十萬,現在竟再要六十萬,也沒有這個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問。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塵淡聲說道:“四殿下的說法有欠考慮,禁海一事不可輕易爲之。”
天帝道:“怎麼說?”
卿塵稟道:“東南沿海一線的商船貿易是當地稅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兩面都將失去依恃,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會因噎廢食。對倭寇越是忌諱退避,他們便越張狂,以攻爲守纔是根本。”
十一十分詫異地看向卿塵,夜天凌眼底一動,天帝道:“卿塵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夜天凌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說道:“兒臣所說的禁海,只是權宜之計。只因現在我們沒有精力同時應對北疆和東海兩面的負擔,只能先以一方爲重。所以這六十萬軍費的本章,還是應該駁回。”
天帝看了眼卿塵,卿塵淡眉輕掠,說道:“我倒覺得,這本章可以準。”夜天凌和十一不約而同地皺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條意見,卿塵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塵在他們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緩緩說道:“朝廷要撤銷侯國封地,對諸侯來說絕對不是個好消息,他們也不可能束手待斃,一個不慎遭其反噬,後果不堪設想。既然知道東越侯這道本章有目的,便應該順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準了他,表面上不露絲毫異樣,消除他們的戒心,纔是穩妥之計。”
夜天凌冷聲道:“東越侯若是真因撤封而有異動,這六十萬的軍費豈不正中他下懷?”
卿塵立刻道:“並不是說準了本章便要給錢,六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哪裡是說拿便拿的。難道沒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萬軍費還有二十萬沒兌現呢,慢慢耗着,耗到無疾而終。”
夜天凌道:“如此一來,出擊倭寇還是一句空話。”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塵,卿塵卻視而不見,說道:“但禁海事關重大,也不能解決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緩兵之計,目前而言就事論事,難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擡手:“爭什麼呢!”他們倆猛然收聲,天帝目光威嚴地一掃,說道:“朕問你們,撤分封、退倭寇,軍費,禁海,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爲了什麼?”
“肅邊境,固國本。”幾乎是異口同聲,夜天凌和卿塵一併答道。
天帝“哼”了一聲:“都還清楚。”
十一及時在他們倆人之前笑道:“說了這半天,原來是殊途同歸。父皇,其實四哥和卿塵說的各有道理,軍費一事,卿塵這法子不錯,咱們不妨和東越侯扯皮,軍費就批給他,但兵部、門下都可以上本章封駁質疑,讓他們列預算,再議再審,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塵:“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賴的辦法。”
卿塵輕聲道:“兵法有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和這是一樣的。”
十一道:“若說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賊擒王。諸侯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封當以北疆爲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處都不足爲慮。所以說一段時間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先以治標之法暫緩,待騰出手來再治根本。若兩邊同時下手,或者顧此失彼反而得不償失。”
夜天凌道:“父皇,兒臣雖職責不在戶部,卻也大概知道,現下國庫並不寬裕,也容不得我們處處兼顧。”
天帝點了點頭,卻問道:“朕看你今天怎麼不比往常冷靜?”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氣:“兒臣知錯。”
十一急忙道:“父皇,這幾日京郊各州郡駐營換防,四哥連着幾晚都在兵部衙門沒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的擔子着實不輕,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容易,今天沒別的事,都回府吧。卿塵也去吧,這幾天不必時時過來,待身子好了再說。”
“謝皇上體恤!”幾人一同跪安退出武臺殿,卿塵走到殿前便說道:“我還有別的事,不送兩位殿下了。”說罷屈膝一福,就要往復廊那邊去。
“卿塵!”十一叫住她,“你這是幹什麼,回宮來也不見說一聲,剛纔爲何處處要和四哥過不去?”
卿塵停下來,平靜地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纔只是就事論事,請殿下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視着卿塵淡墨樣毫無顏色的容顏,似乎不過幾日,從神情到語氣都生分得異樣,不由得便有一絲滯悶摻着疼惜,如粗礪的石子般紛紛堵在心間,他開口道:“很久沒去裳樂坊了。”
誰知卿塵頭也不擡:“今天靳姐姐約了我去湛王府,裳樂坊怕是不能去了。”
夜天凌臉色猛地一沉,再不多言,徑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幾步,忽然側身回頭,卿塵亦正在長長的殿廊處駐足回眸,遙遙間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內,如同浮春下一道乾淨卻犀利的陽光。
卿塵停了片刻,加快腳步拐入了邊廊,冷不防被人拽着入了一道側門,她才發現十一一直跟在身後。
十一盯着她,有些不悅:“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塵鳳眸一擡:“我說了只是就事論事。”
“我不是說在武臺殿,是你剛纔那句話,你明知道定會惹怒四哥,偏偏還要那樣說。聽說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鳳府,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十一問道。
卿塵輕攢細眉,徐徐說道:“皇上手中壓着兩道請旨賜婚的手本,一道是九殿下的,一道是七殿下的,皇上在等着看,還有沒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說我該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見,還是和你們一起毫無顧忌地去裳樂坊?”
十一聽到夜天溟也請旨賜婚,先是有些吃驚,繼而說道:“這些話你能和我說,難道不能和四哥說?兩人之間偶爾誤會不要緊,但若拖得太久,再要彌補便難了。”
卿塵淡淡垂眸:“他需要聽我的解釋嗎?”
十一十分無奈地說道:“七哥剛請旨賜婚,你便拒絕了皇祖母的指婚,剛纔還說出那樣的話,四哥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見了,這幾天他忙得不可開交,你真忍心?”
眼前閃過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塵輕聲說道:“十一,你替我帶句話給他吧。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十一看她半晌,稍後點頭道:“一定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