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轉過屏風,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倔強地仰起下巴,任由淚水爬過臉頰,一顆顆地打在衣襟上,直到楊帆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太平公主突然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萎頓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雙雪白的步襪悄無聲息地走近,在她不遠處停下,然後一角青色的袍袂一撩,有人慢慢跪坐下來。
太平公主擡起頭,淚眼迷離地望去,就見莫大先生正靜靜地望着他,目光中透着一種過來人洞察世事人情的悲憫與無奈。
太平慢慢坐正了身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低聲道:“二郎此舉,果如先生所言,他是有所圖謀的。”
莫大先生輕輕蹙起花白的眉毛,撫着鬍鬚,沉吟片刻,道:“殿下曾經試過令兄相王,如果相王真心無意於皇位、不曾在殿下面前作僞的話……”
太平截口道:“不會做僞!當今皇帝幽居房州十六載,爲人秉性與少年時已大相徑庭,我的確看錯了他。但我不會看錯相王,相王與我居洛陽,數十載相依爲命,我瞭解他。
他皇帝做過了、太子也做過了,這些年來,眼看着爲了一個皇位,母不似母、子不似子,親人相殘、血親相仇,相王仁厚,對此早已深惡痛絕,他的確是無意於皇位的!”
莫大先生微笑道:“那就有趣的很了。天子無道,楊將軍既然想伐無道,樹有道,而相王又不肯反了他的胞兄,那麼楊將軍想跟誰合作呢。”
太平慢慢冷靜下來,她思索着楊帆方纔說過的話,恍然悟道:“我明白了,他一定和相王五子達成了協議,事成之後迫相王不得不登大寶!”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忽然又道:“莫先生。如果二郎能夠成功,似乎我就不必……”
莫大先生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猶如兩柄鋒利的刀子,太平公主受其鋒芒所懾,登時心中一震。
但是莫雨涵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急忙收斂神色。又恢復了那副溫文爾雅、君子如玉的雍容氣度,淡淡地道:“殿下,這種話萬萬不可再說。這種想法,也萬萬不可再有了!”
莫雨涵望着太平公主,誠懇地道:“殿下,你想想,有多少人已經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了你?有些事,一旦開始行動,還能停得下來麼?開弓沒有回頭箭,公主豈能三心二意,猶豫不決!
你不爲別人想。也該爲你的兒女們好好想想吧,如果你就此罷手,而事機泄露,豈非只有束手待斃,那時你的兒女也要跟着遭殃啊!”
太平公主有些迷茫,這些年來。她先是同她那剛強精明的母親鬥,努力爲李唐積攢保存着火種,繼而與她那昏庸冷血的胞兄鬥,爲了保證自己和相王的生存,早已是心力交萃了。
莫先生沉聲道:“既已有所決斷。就必須走下去。再說,就算相王上位又怎麼樣,或許他不比今上那般天性涼薄,可是僅憑仁厚能成爲一個有爲的天子嗎?
他們的才德比起公主你都遠遠不如,你爲大唐付出了那麼多,連你的終身幸福都搭進去了,可你得到過什麼?既然別人做不好、不想做,那公主你就該當仁不讓”
莫大先生越說神情越激動,清瞿的臉上涌起兩片潮紅:“你的父親是皇帝,你的母親也是皇帝!你爲什麼就不能做皇帝?你也是鳳子龍孫啊!
殿下,你若做了皇帝,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你爲難?就算你想和楊將軍長相廝守,只消一道聖旨納他爲後,誰敢說三道四?你是皇帝,你定規矩!你就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
聽着莫大先生富有蠱惑力的聲音,太平公主軟弱的神情漸漸堅定起來……
盧賓之看着丁躍列出來的兩份清單,輕輕挑了挑眉頭,道:“太平公主要這些東西做什麼?這可都是違禁之物啊,呵呵……,看來太平公主有所圖啊。”
丁躍已經派人以西域大胡商的身份投效到了太平公主門下,得到太平的信任,這份清單,就是莫大先生要這位西域胡商幫他採購的東西和急於變現的東西。
莫先生採購的東西都是可以製造弓弩、箭矢、刀劍、甲冑等武器的材料,而變現的東西則是大量的珠寶、字畫甚至田地、莊園,盧賓之見了這兩份清單,如何還猜不到太平公主有所圖謀。
盧賓之把兩份清單往案上一拋,微笑道:“皇位啊,真是令人垂涎的好東西。看來所謂相王不喜歡那張寶座,只是惺惺作態罷了。他只是不敢信任咱們。
太平公主這麼做,一定是得到了相王授意。嘿嘿,我還真當他是一隻能忍的烏龜呢,人家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還不肯反擊。想不到他是如此謹慎。”
丁躍蹙眉道:“公子,咱們幫不幫他們採買這些東西?馬秦客和楊均如今已經成爲韋后的入幕之賓,我們似乎用不着在相王這邊多下籌碼了吧?”
盧賓之瞪了他一眼,叱道:“鼠目寸光!你看薛懷義和二張,向來都是面上風光,他們的面首身份,就註定了不會有人死心踏地的投效他們,一有風浪,應聲便倒。
馬秦客和楊均成爲韋后的入幕之賓,也就是能爲我們提供些韋黨的重要情報罷了,你看韋黨中如今主持大局的都是些什麼人,馬秦客和楊均很難從中分一杯羮的。
再說,皇帝還健在呢,韋后敢私蓄面首,卻不敢公開提拔她的面首做官的,頂多是賞賜他們一些金銀財帛,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用?
我們想插手朝廷,只能在相王這邊下注。正所謂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果相王能夠成功,我們的人才能發揮最大作用。”
盧賓之站起身,慢慢踱了幾步,吩咐道:“他們所需要的,都幫他們辦到,再引薦一些人才給他們,或擅文或擅武,挑最有才幹的人給他們!
他們一旦成功,咱們這些人就有了從龍之功,可以拜將封侯,假以時日,他們就能成爲朝廷股肱,那時,天下將由我來操縱。如果失敗……我們不過損失些金錢和人手罷了。”
丁躍擔心地道:“屬下擔心,以顯隱二宗耳目之靈敏,會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介時必定會成爲我們的大敵。”
盧賓之擺擺手道:“不用顧忌他們,本公子剛剛收到密報,郭元振受宗楚客構陷,險致牢獄之災,他派兒子進京活動,是楊帆幫了他的大忙。
楊帆此舉,分明是爲了示恩於郭元振。郭元振是安西大都護,而沈沐的根基就在西域,楊帆不惜得罪韋黨也要這麼拉攏郭元振,你說他想幹什麼?呵呵,顯隱二宗決鬥之期……近了。”
盧賓之越說越開心,興奮地道:“顯隱二宗馬上就要兵戎相見。而朝堂上,相王和太平業已忍無可忍,很快就是一番龍爭虎鬥!太美妙了,顯隱二宗兩敗俱傷的時候,就是我們出面接手繼嗣堂的時候。
至於朝堂這邊,如果相王一派大獲全勝,我們將從此入執朝堂,如果相王大敗,於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介時顯隱二宗盡納手中,我們大可徐徐圖之。“
“哈哈哈哈……”
盧賓之揹負雙手,仰天大笑起來:“我喜歡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我喜歡這種幕後操縱一切的感覺!”
楊帆終於明白太平公主爲什麼性情大變了。
他原以爲太平是人到中年,性情有些喜怒無常,這樣的女人並不少見,如今才知道太平究竟在恐懼着什麼、悲哀着什麼,更可悲的時,他無法用一句用力的話來安慰她,楊帆心中也不禁涌起一種深深的悲哀。
太平沒有說錯,他也清楚,僅僅牀笫之歡是無法維繫一份感情的。他和太平當然不是肉慾關係,可是任何一種感情,都需要一個厚重的基礎寄託着才能延續下去,或者是家庭,或者是孩子。
可他們之間有什麼呢?
他有他的家庭和他的兒女,太平同樣有她的家庭和她的兒女,他們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誰也無法進駐另一個人的家庭世界。
太平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因爲這段婚姻來自於武則天的強迫,這對同牀異夢的夫妻都不需要向對方履行夫妻的義務,但是在她的兒女面前,她依舊是一個母親。
隨着年齡的增長,男女之間的激情必然漸漸淡化,無論男女,他的生活重心必然會轉向他的家庭和孩子,而這一點恰是他們無法產生交集的地方。
楊帆勒馬望向宮城,宮城裡邊,有一個婉兒。婉兒與太平的不同之處,恰是這一點。婉兒被拘禁在一座有形的宮城裡面,而太平是被困在人倫、情感交織而成的無形宮殿裡面。
困住婉兒的那座城,他可以用他的刀劈開,把她救出來,困住太平的那座城,他用什麼去打破?他也是人,生而爲人,就必須遵循人類世間的一些基本規則,那座心城,不是他能攻破的。
楊帆怔立長街,許久許久,唯有悠悠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