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的彈劾沒有任何誇誇其談的大道理,也沒有堆砌的華麗詞藻,他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南疆大批官員落馬,直接原因是南疆土蠻造反,而土蠻造反,除了受到御史臺的酷吏們勒索欺壓這個直接原因,還因爲長期以來他們同當地官員就矛盾重重,否則何至於一點就着。
正因如此,武則天才下決心整治南疆吏治,改善朝廷和當地土著之間的關係,如今趙乾列舉的種種事蹟,無異於在武則天臉上狠狠地摑了一記耳光,這就是她的入選官員?這樣一批人派到南疆,會比他們的前任更稱職?
此前,侍御史高文彈劾楊帆結黨營私、朋比爲奸,武則天根本不在乎,她就是要楊帆結黨,結武氏一黨,營武氏之私,可是選拔上來這麼一批官員,是她無法容忍的。
“夠了!不要再說了!”
武則天突發雷霆之怒,一掌拍下,便拂袖而起:“入選名單作廢!楊帆閉門聽參!退朝!”
武則天沉着臉色離開了金殿,把滿朝文武都丟在了金殿上。
朝廷風波驟起,源於驟然出現的更多的機會和利益。
任何一個宰相的升遷,都足以牽動滿朝文武的目光。
每當朝廷出現一個宰相的空缺,夠資格入選的官員都會不惜一切,拉幫結派、上下打點、營造聲勢,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進入皇帝的視線,以引起皇帝的重視。
那些不夠資格入選的官員則比他們還要忙碌,“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個新上位的宰相,都會營建自己的班底,這些官員得仔細分析、甄選。確定誰最有希望成爲宰相,提前打點、表態支持,選擇站隊。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李昭德獨攬相權以來。強烈的權力慾使他事無鉅細都要一一過問。把權力牢牢地把持在他自己手中,其他宰相都成了擺設。而李昭德一倒,其他宰相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威望和強勢手腕獨霸朝綱。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如能進入政事堂。都將成爲真正有實權的宰相,這個職位,自然人人垂涎。隨着李昭德的倒臺,像他的心腹如豆盧欽望等人也被貶官,相應的有一批高官職位也空缺了,這些地方也需要有人填充。
同時,南疆選官的名單已經作廢了。還需要從新甄選一批官員。朝廷中這些高官的位置,現在的當權者人人垂涎,南疆的那些有實權的地方官的名額,他們也想努力爲自己的子侄、同黨、門下爭取到。
一系列的利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政治漩渦。匯聚成了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楊帆要回府待參了,侍郎王勒通知他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道:“楊帆吶,你且回家歇息幾天,不用擔心,只要你是出自公心,朝廷自會還你公道。真相大白之後,你依舊還是咱們天官府的人!”
原本王勒見了楊帆,每次都是很客氣地稱他一聲楊郎中的,這時楊郎中還是楊郎中,只是因爲受人彈劾,例行公事地進行迴避,他便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了。
楊帆好象根本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冷淡之意,臉色依舊很是從容:“楊某剛剛到任,諸事還不甚明瞭,結果一下子給天官府捅出了偌大的一個婁子,實在慚愧之至。這個爛攤子,還要勞煩王侍郎收拾,辛苦、辛苦了!”
王勒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他這時纔想起來,楊帆一走,這南疆選官一事,十有八九要着落在他的頭上。平素若有個官員空缺,那是油水十足的肥差,由誰安排誰就得益,可是現在呢?
現在是幾大政治巨頭的博奕,這時候置身其中,可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啊!
楊帆回到簽押房,李徵虎正指揮着幾個執役幫他收拾東西,一見楊帆進來,李徵虎連忙迎上來,腰桿兒硬梆梆的,還沒彎下去,就又彈了起來,只是聲音還算客氣:“楊郎中回來啦,你的東西,某已經叫人幫着收拾好了!”
李徵虎的語氣、笑容、舉止,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以前都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很微妙地把一向謙稱的“卑職”悄悄改成了“某”,而且顯得那麼的自然。那種冷,就像不知不覺到來的秋天。
楊帆在心頭笑嘆了一聲,官場冷暖,他真不是頭一回體驗了。看那幾個執役把收拾的東西捆綁結實,不大的一個包袱,便一個個扭腰捶肩不勝辛苦的模樣,根本沒有幫他搬出去的意思,便含笑點了點頭:“有勞了!”
楊帆上前提起捆好的包裹往肩頭一甩,便大步向外走去。
人生只能自拼搏,且莫與人說奈何。
富貴能借銀百兩,貧窮難求米半合。
雪中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
親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雲薄啊……
要說親,還得是朋友和親人。楊帆閉門待參的時候,陳東、馮西輝和袁寒等一班刑部故人不避嫌疑地過府探望他來了,胡元禮、孫宇軒等一班共過患難的朋友也馬上登門了。
當初在軍中結識的那班兄弟如黃旭昶、張溪桐、魏勇、黎大隱等人更是一個不落,說起來,武將確實不像文官考慮的多、顧忌的多,他當你是朋友,就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你。
馬橋和楚狂歌是楊帆死黨中的死黨,當初楊帆被來俊臣打成叛黨,他們尚且毫無顧忌地與他來往,此時當然少不了他們。真正的朋友,平時不見得和你天天相見,但是你有難的時候,他一定會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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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楊帆府上倒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一班武將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會安慰人,兄弟心裡頭不是堵麼?來!喝酒,喝醉了就痛快了!
他們生怕楊家買不起酒似的,自己拉了一車酒來,讓楊家的廚子隨便整治了幾道小菜,拉着楊帆入席,便開始大碗喝酒,似乎一醉之後,楊帆所有的煩惱憂愁都會煙消雲散。
文官們的心思就細膩多了,孫宇軒淺酌幾口,便開始良言相勸:“二郎何必枯坐家中呢?我等職卑言輕,幫不上二郎什麼大忙,可二郎人脈廣泛,能幫得上的忙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如果他們肯爲二郎說句話……”
楊帆搖頭笑道:“孫兄的好意,小弟明白!只是,眼下這樁公案牽涉甚廣,朝野各方都在瞪大眼睛盯着呢,有一點風吹草動也瞞不過人,我若登門相求,貽人口實,他們反而不好爲我進言了。”
胡元禮道:“二郎背後還有個樑王呢,想整二郎容易,可接下來怎麼辦?說二郎結黨?二郎跟誰結黨?嘿!這件案子要是辦成朋黨案,最失顏面的就是陛下。所以,這件事,最嚴重也不過就是個‘不察’之罪,能有多嚴重的後果?
二郎家境富裕,便不做這操心費力的官兒又有何影響?再者說,一日爲官,終身爲官,二郎就算丟了官職,但是還有官身。官職可以調動、升降、免除,官身卻不然,只要不是辦了流放,丟了官職的官員在地方上照樣可以主持結社、承攬詞訟,衙役官差見了要畢恭畢敬,州縣長官遇事要上門就教。”
楊帆知他一番好意,是怕自己想不開,所以微笑點頭稱是。
陳東咳嗽一聲,撫須道:“官嘛,只要不是大過,即便免了官職,用不了多久,也能再得個虛職,比如掌觀宮觀、監督官辦工程、參與官學教化等等。二郎這件案子,背後牽涉到武家,牽涉到陛下本人的臉面,不會嚴辦的。”
馮西輝雙眼一亮,欣然道:“照啊!我朝免職,分革職留任、革職、革職永不敘用三種。就說這永不敘用吧,算是最嚴重的處罰了吧,可那又怎樣?照樣可以開復!來日方長,二郎這麼年輕,只要努力運作,總有機會復出的。”
楊帆啼笑皆非地舉杯道:“好啦好啦,諸君就不要爲此事操心啦。楊某一心爲公,問心無愧,朝廷如何決斷,靜候消息也就是了,至於諸君所說的這些打算,現在謀劃爲時尚早!來來來,咱們喝酒,那些腌臢事兒,叫那些權貴們去頭疼吧!”
孫宇軒搖頭苦笑道:“二郎心胸豁達,孫某着實不及!”
楚狂歌、馬橋、張溪桐、黎大隱等一衆武將卻馬上端起酒碗,大呼大叫起來:“二郎說的是,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
同一時刻,兵部侍郎姚崇姚元之的府上也在擺酒。
酒宴擺在書房內,一壺水酒,兩樣乾果,案後對面而坐二人。
姚崇身穿葛袍,魁梧的身材繃出剛勁有力的線條,粗獷的面容棱角分明。年逾五旬的他,看起來還像壯年人一般健壯。畢竟是出身武將世家的人,只要功夫不擱下,五旬左右,依舊氣血充足,體質精力健壯旺盛。
對面是一個白髮蒼蒼、氣質儒雅的清瘦老人,老人淺酌水酒,吃口大棗兒,怡然自樂。
姚崇微笑道:“溫公,張公在荊州一切安好麼?”
被稱作溫公的人喚着張柬之的字笑道:“孟將雖然年紀大了,卻依舊耳聰目明、身體康健,一頓飯要頂老夫兩頓。”
語罷,兩人相對大笑,笑聲稍歇,溫公便微微傾身,壓低聲音道:“李昭德去職,元之你是最有希望成爲宰相的人選之一,朝野呼聲頗高。不過,張公以爲,元之現在留任兵部,比入政事堂作用更大。楊某此番赴京,便爲此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