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期是劍南另一大州姚州境內白蠻部落的首領,知道他與本地商人陳家攀了親家的人很少,知道他此刻就住在陳家的人更少。
實際上這些頭人們雖然有權有勢,但是在大多數漢人眼中看來,都屬於人傻錢多的鄉巴佬,不是太瞭解他們底細的普通人還真無法從他的衣着打扮上看破他的身份,所以就連陳家左右的鄰居也只知道陳家來了客人,並不知道這位客人的身份。
薰期住到孫家,與已經改姓陳的雪蓮姑娘極爲要好的薰兒姑娘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而薰兒姑娘對漢人的成見,又使她力阻雪蓮與楊帆接觸,這一來頗爲戀舊的雪蓮姑娘想找楊帆聊天兒也不太可能了。
對楊帆來說,少了雪蓮這個黃毛丫頭的糾纏,行動就自由多了,他一早旁敲側擊地向雪蓮打聽了一下本城的情況,沒問幾句,薰兒姑娘就很不耐煩地拉着雪蓮了,楊帆很識趣地離開陳家去城裡轉悠,美其名曰要找份事做。
楊帆在城裡轉悠了一上午,主要是在都督府一帶徘徊,監視都督府的動靜,順便了解一下嶲州地區流人安置的所在和生活情況。中午,楊帆到了一家小店,隨意點了燻雞臘肉糟子魚一類的幾樣小吃,慢條斯理地用餐。
這家小飯店就建在都督府正對面的大街上,以黃景容的欽差身分,如果要離開都督府,一定會走正門,在這裡就可以監視他的動向。
楊帆用罷午餐。又向店家要了一壺茶。在茶葉還沒有成爲大唐飲品主流的時候,蜀中一帶的茶飲卻已盛行幾百年了。楊帆在沈沐那兒喝過不加佐料的清茶。感覺味道還可以接受,所以特意囑咐店家替他煮了一壺“清茶”。
午後的天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過了飯點之後,小飯店的生意便漸漸冷落下來,最後只剩下坐在迎門一桌的楊帆還在慢悠悠地喝茶,就連店家都趴在櫃檯上昏昏睡去。
楊帆那一大鐵壺的茶水快喝光的時候,都督府突然大門洞開。
楊帆馬上精神起來,警覺地看向都督府。
從都督府側後方。有一隊約三百人的官兵匆匆跑來,在門前集結,列隊,手中刀槍閃爍,寒氣逼人,街頭百姓頓時安靜下來,紛紛閃到路邊。交頭接耳,互相詢問。
片刻之後,就有幾個人從都督府裡走出來,有人把戰馬牽到他們面前,幾個人翻身上馬,向大道這邊馳來。數百名官兵跑步跟在他們的後面。
楊帆冷冷地掃了一眼,從那幾個騎馬的人當中,他看到了黃景容。楊帆馬上低下頭,把他早上在小城遊蕩時買來的竹笠壓低了一些,起身走到櫃檯邊。屈指叩了叩桌面,正張着嘴巴夢周公的小店掌櫃睜開一雙朦朧的睡眼。茫然地看着他。
楊帆道:“會帳!”
數百名官兵簇擁着欽差御史黃景容和他旁邊那位全身甲冑的將軍出了嶲州城,向東南方向的山中趕去。
一路尾隨出城的楊帆猜測,那位全身披掛的將軍應該就是本州都督羅書道。楊帆遠遠輟在大隊官兵後面,出城七八里,漸漸經過一片河灘野草地。
楊帆看了一眼他們的去向,前方一側是大河,另一側是連綿的山嶺,前方只有一條道路,他們唯一的目標只能是前方那座山谷,而根據楊帆從城中百姓處打聽來的消息,發配此處的流人便安置在那裡。
楊帆想抄小道截過去,剛剛拐上小道,忽然察覺身後有些異狀,他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幾個頭纏布巾、斜披條氈、赤着雙腳,作本地百姓打扮的漢子在正向這裡趕來,距他還有一箭之地。
楊帆眉頭一皺,頓時有些警覺。這條路上自然是有行人的,楊帆一路下來,已經看到了牽着水牛的農夫、拉着騾馬的腳伕、揹着竹簍的村姑,但是這四五個人……似乎一直就不遠不近的輟着他。
“他們會是衝着我來的?不會吧……,此地沒人知道我的身份啊,黃景容不知道,雪蓮家裡也不會有人注意,這嶲州城還能有誰關注我?要說是剪徑小賊爲了劫財,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引起有心人覬覦呀。”
楊帆暗暗思量着,突然加快了腳步。小徑一側是高高的蘆葦塘,另一側是半人高的雜草地,中間一條碎石嶙峋的小道高低不平,不適合車馬通過,也只能供人步行。楊帆急急行了一陣,走到一段比較直的路段時,忽然扭頭看了一眼。
他又看見了那幾個人的身影,那幾個人依舊輟在他的身後,見他回頭,其中一個下意識地還想躲開。
“果然是衝着我來的!”楊帆好奇心大起,他是真的不明白,在這個地方會有什麼人關注他,又有什麼目的。
楊帆心念一轉,突然變走爲跑,那幾個跟蹤的人急了,便也顧不得掩藏身形,立即邁開大步追了上來。兩撥人發足狂奔,驚得蘆葦叢中一羣羣飛鳥和野鴨四處亂飛。
楊帆跑了一陣,突然站住腳步往路旁蘆葦叢中一鑽,想要候那幾人追近,截問他們緣由。不料雙手一分蘆葦,竟然看見兩個蹲在蘆葦叢中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女的大些,小村姑打扮,長得不算漂亮,卻也眉目清秀,約摸十二三歲年紀,肩上揹着一個竹簍,竹簍裡盛着野菜。旁邊是一個男孩,只有六七歲年紀,生得虎頭虎腦的,臉蛋兒透着健康的黑紅色。
小男孩手裡抓着一枚鴨蛋,臉上驚喜的笑容還未斂去,看來他是剛從蘆葦叢中撿到一枚野鴨蛋,陡然看見路邊闖進一個男人,小男孩有些害怕,他抓緊鴨蛋,怯怯地叫了一聲“阿姐”,便向那小村姑身後躲去。
小村姑警惕地站起來,丟掉剛剛挖出的一塊植物根莖,攥緊小小的木鏟,把男孩護到了自己身後。
看到他們襤褸的衣衫,再想到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楊帆已經確定他們是那些流人的孩子。看着這對小姐弟,楊帆心中一陣酸楚,從這對小姐弟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遙遠的童年,看到了那個揹他上山、把他藏在野草叢中的小阿姐。
楊帆吸了吸鼻子,努力作出一副最親切的笑容,用最溫和的聲音道:“你們不要怕,有幾個壞人在追趕叔叔呢,叔叔這就把他們打跑。這個地方現在不太安全,小妹妹,快帶你弟弟離開吧。”
這時,那幾個人腳步噔噔地追了過來,從蘆葦叢的縫隙間已經可以看到他們越來越近的身影。那小姑娘嚇了一跳,怯怯地看楊帆一眼,便牽起弟弟的小手,她也不敢踏上大道,就在蘆葦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跑去。
楊帆扭頭瞅了一眼越跑越近的那幾個人,又對小姑娘嚷道:“別擔心,有叔叔擋着他們呢,帶你弟弟從道上走吧,小心被蛇蟲咬了。”
幾個人追上來,聽到楊帆這句話,再看看蘆葦叢中飛快跑開的那個小女孩和她弟弟,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楊帆一番後,一個四十開外、身材高瘦、馬臉勾鼻的漢子扭頭向另一人問道:“我說老六,這個人真的有錢?別是窮得叮噹山響的流人吧。”
一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削瘦漢子陰鷲的眼神一閃,道:“不會錯的!我認得他,此人不是流人,倒是親眷中有人被髮配此處。嘿嘿!你也知道,發配到這兒的流人,大多是官宦人家,此人是來探望被髮配的親人的,你說他能不帶錢麼?”
這人正是柳君璠,當年他能哄得姚夫人上手,倒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主兒,如今他見楊帆與流人有所接觸,幾個被他哄騙來的同夥有了疑心,靈機一動,馬上又編出一套瞎話來,結合眼下情勢,倒也頗像那麼回事兒,登時哄得幾個同夥疑慮頓消。
幾個人左右一分,堵住楊帆去路,其中一人擺弄着一柄劍鞘磨損嚴重的浪人劍,用陰惻惻的聲音道:“小子,我們兄弟只想求財而已,識相的,把你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大爺自然饒你一命,不然的話……嘿嘿!”
他說着,便從鞘中緩緩抽出那柄鋒利的浪人劍,恫嚇楊帆。
楊帆沒理他,他之所以要和這些人糾纏,是因爲他想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意。得知這些人只是一羣剪徑蟊賊的時候,他就想速戰速決了。趕緊結果這幾個亡命,他還要趕去看看黃景容究竟意欲何爲。
如果黃景容想殺死那些流人,他一定要出面制止。雖然他未帶着人馬來,事後結合聖旨命他護送公主去長安的事,他這麼早就出現也容易叫人疑心他違抗聖旨,卻也顧不得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面,總能阻止黃景容行兇的。
負責殺人的必定是當地官兵,若非情不得已,他們也不會願意染上雙手血腥,畢竟流人中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誰知道將來誰會復出?當年上官家族還不是人人喊打,結果男丁沒出頭,又出來一位女傑,上官家族現在雖未公開免罪,可是誰敢再予輕侮?
如非必要,沒有誰會自討麻煩的,只要他露面,黃景容是欽差,他也是欽差,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這些地方官員必然採取兩不相幫的對策,那時只剩下黃景容和他手下那三五個御使臺的執役,什麼事也別想做成。
楊帆正想動手,那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男子說的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楊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足下是誰,你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