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見她專注於政務,不再悲悲切切,暗暗鬆了口氣,忙道:“你說!”
婉兒道:“郎君雖然有心效仿狄仁傑、徐有功,但是如今朝廷局勢不同當年,若照搬他們那一套還是不行的,要懂得變通。其實狄仁傑那老滑頭一向就是如此,不是他現階段可以碰觸的,他是絕不肯拿雞蛋去碰石頭的。
朝廷上,也只有徐有功纔不管對方是誰,背景如何、身份如何,凡事據理力爭,不肯稍讓半步,儼然便是一個強項令,這個賢名保得他一時,卻未必保得他一世。你看狄仁傑今日貶官爲縣令,來日一有機會,還會風雲再起。而徐有功如此性情爲人,要麼不倒,一旦倒了,便難有出頭之日了。”
婉兒所言不僅是作人的道理,更是做官的智慧,楊帆細細品味他所知所見的那些在武則天的大周朝廷上你方唱罷我登場頻頻換馬的官員,想到那些能東山再起的,以及那些一蹶不振的,不由點了點頭。
婉兒道:“郎君執法,所涉絕不僅僅是法,你辦的那些人,要涉及到各個朋黨勢力,這其中有些人能動,有些人就動不得,以目前情形來說,但凡涉及武氏一族的人,郎君須慎之又慎。”
楊帆道:“武家乃是皇親國戚,如今勢力一時無倆,我輕易自然不會去招惹他們。”
婉兒擡起頭,盈盈的雙目凝注到楊帆臉上,問道:“武三思與武承嗣素來不合,而郎君與武三思關係密切,如果武三思授意郎君去找武承嗣的麻煩呢?”
楊帆輕輕皺了皺眉,警覺地道:“婉兒可是知道了什麼?”
上官婉兒搖頭道:“婉兒不知道。只是,依婉兒之見,恐怕皇帝對於皇儲的人選,心中已經有所決定,故此在真相未明之前,郎君只要忠於皇帝就好,且不可與任何一方勢力走的太近,以免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楊帆神情一動,急道:“皇帝對於皇儲人選已經有所決斷?是武家還是李家?”
婉兒道:“自然是武家。東宮投書案迄今查不到什麼,厭咒一案,已然證明是韋團兒誣告。婉兒打聽到,韋團兒招供是受武三思指使,可皇帝呢,卻把此事壓下來了。如果皇帝對皇儲人選尚搖擺不定,是不會如此善罷甘休的。皇帝就算不會嚴懲武三思,也會像對武承嗣一樣,給他一些懲罰以作告誡。
可是如今呢?皇帝把此案硬生生地壓了下來,對外只說是韋團兒圖謀太子妃不得,因嫉生恨陷害太子。武三思未受到任何責罰,反而是太子因此失去了接見公卿的權力,東宮屬官也被裁撤一空,皇太孫和其他四位皇孫都被降爲郡王,如此種種,說明什麼?”
楊帆沉吟着,若有所思。
婉兒又道:“這一次,明明證明宰相們是被誣告入獄的,可皇帝卻牽強地以他們與東宮過往密切而加以懲誡,把他們統統貶爲縣令,趕出京城,何耶?你以爲,皇帝真的是爲了保住那根本已經保不住的顏面,才強爲他們找些罪名麼?”
楊帆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緩緩地道:“這是爲了立儲……”
婉兒道:“不錯!爲了立儲。皇帝年事已高,立儲迫在眉睫,再不立儲,不但百官不安,就是皇帝自己都會感到不安了。可是,被貶謫的這些官員都是堅定的李黨,如今的皇儲就是李唐宗室,皇帝如果意在當今太子,那麼她不但不會貶謫這些官員,還會予以重用的。
皇帝把他們趕出京城,就是爲了削弱他們在朝堂上的影響。婉兒以爲,皇太孫貶爲郡王只是第一步,武旦的太子之位是必然不保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李黨重臣在武氏勢力把持朝堂以前,絕對沒有可能再踏回京城一步!”
她凝視着楊帆,一字一句地道:“如此看來,皇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必然是在武氏子侄之中。可是這個人是誰呢?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如今對武三思的偏袒,並不能證明皇帝屬意的人選就是他,郎君如今算是武黨,可武黨又分魏王黨和樑王黨,皇帝心意未明之前,郎君切不可與樑王黨走的太近,與魏王黨反目成仇!
這些年來,婉兒見多了今日權傾朝野,明日家破人亡的事情。遠的不說,看看自皇帝登基以來吧,就有至少八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或者罷職免官、或者家破人亡,人事變動之頻繁前所未有,堂堂宰相也是說殺就殺。
郎君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係着你的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所以,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可輕易做出最終的決定,一旦投錯了注、站錯了隊,將輸得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那些老臣年事已高,此時不抉擇,今後怕也沒有機會了,郎君卻還年輕,不需要像他們一樣孤注一擲,只要活着,就有機會。”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心道:“婉兒侍奉在皇帝跟前,能夠得到許多旁人不瞭解的消息。她的分析,恐怕雖不中亦不遠矣,皇帝如果決意在武氏子侄中選擇子嗣,我們的打算就得做些調整了,這件事我得和趙逾好好商量一下。”
楊帆想着,對婉兒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行螳壁擋車之舉,逆大勢而爲的。”
婉兒點點頭,這時院中忽然傳來符清清的聲音:“張學士,待制正在會唔一位客人,足下有什麼要緊事嗎?”
婉兒聽了,忙對楊帆道:“郎君先去吧!”
楊帆點點頭,將她抱在懷裡,靜靜地相擁了片刻,在她耳邊低聲道:“只要你我有心,就一定會在一起!”
楊帆放開婉兒,緩緩退開三步,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婉兒站在那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看着那門扉開啓又合攏,雙手慢慢攥成了拳頭:“郎君不放棄,婉兒也不會放棄!既然躲不得,避不過,婉兒就與郎君共同面對!從今天起,婉兒也要擁有自己的勢力,助郎君一臂之力!”
朝廷中不乏智者,婉兒只是佔了近水樓臺的便宜,比別人先看出了武則天的心意,僅僅一天之後,朝中就有許多官員也品出了味道,他們開始感覺到,自從女皇登基就開始的奪嫡之爭,以乎已塵埃落定了。
不!並不是塵埃落定,而是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
以前,是李氏與武氏之爭。而現在,是魏王與樑王之爭。李氏將徹底退出競爭的舞臺,未來的大周皇帝,將在武氏中產生,九五至尊的寶座是屬於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呢?想要站隊的官員面臨的選擇之難不亞於之前的李武之爭。
除了那些紅了眼的賭棍,大部分官員暫時選擇了沉默,他們想從皇帝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然而,這位女皇的心思真的被百官看透了麼?
至少,女皇本人是不以爲然的。
在飛香殿調教着狸貓和鸚鵡的武則天,臉上依舊掛着神秘而安祥的微笑,一如龍門石窟中那尊以她的容貌爲原型雕刻出來的巍峨的盧舍那大佛。
大佛拈花微笑,笑看芸芸衆生在紅塵奔波忙碌着,武則天也用高高在上的神一般的微笑,睥睨着天下人奔走在她劃下的名利圈子裡。
樑王府,御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監察御史姚紹之,三思五犬齊聚一堂,大擺酒宴。
武三思高坐上首,臉上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一張臉龐微微透着醺紅的酒色,周利用笑道:“自陛下登基,我等足足等了四年吶,如今總算大局砥定,皇儲註定了是咱決樑王殿下的了,哈哈……”
宋之遜目光閃爍了一下,趕緊咳嗽一聲道:“越是關鍵時刻,越是鬆懈不得。聖上心意已明,這皇儲必然要出自武家不假,可是未必就一定是咱們樑王殿下,諸君切不可馬虎!”
太僕丞李俊道:“不是咱們王爺還能是誰,難道是魏王嗎?魏王被免去宰相之職,說明他已失去聖上的寵愛。如今皇帝既然有意罷黜當今太子,未來的大周太子舍我樑王,還有誰敢擔當?”
武三思想了想,說道:“之遜提醒的是,本王只要還沒有入主東宮,這太子之位就不算是妥妥當當地落在本王手裡。接下來,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環顧着面前五個最爲忠心的爪牙,沉聲道:“固寵!”
魏王府上,武承嗣在書房中急急地兜着圈子,鳳閣舍人張嘉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武承嗣忽然站住腳步,緩緩搖頭道:“不對!如果姑母已經選定了樑王爲儲君,她一定會馬上同意太子請辭東宮之位,並冊立樑王爲儲君,這才符合姑母一向的雷霆性格。如今姑母既然擺出一副虛位以待的樣子,可見她雖決定廢皇儲,卻還沒有決定由誰來接任皇儲!”
“對啊!”
張嘉福擊掌道:“王爺英明,下官就說嘛,此時說敗,言之過早!王爺雖然被免去宰相之職,可他樑王也沒有因此成爲宰相啊。王爺不但是王爵,而且還是宗正卿,又是武氏中輩份最長者,樑王僅僅是樑王而已,無論怎麼算,王爺的勝算都高他一籌啊!”
“嗯!”
武承嗣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本王不能言敗!如今,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轉過身來,看着張嘉福,沉聲道:“邀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