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自李府壽宴之後,只是偶爾去獨孤府一趟,其餘時間都在公孫府陪着小蠻和阿奴。
自從楊帆回到小蠻身邊,小蠻腹中的孩兒倒不像前幾天那麼鬧騰了,大概是因爲老爹回來,老孃開心,心情平穩,他在孃親肚子裡也舒坦了。只是偶爾開心起來,纔會再度拳打腳踢的表現一番,以示他的存在。那時候就是楊帆夫妻最開心的時候,他們感應着胎兒的一舉一動,會笑得合不攏嘴巴。
雖說小蠻的臨產期已經近了,可是具體時間卻還是不能確定,這對年輕夫妻當初渾渾噩噩的,一開始小蠻連自己已經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如今又哪能確定具體的產期。孩子穩穩當當地待在娘肚子裡,一時沒有了要問世的模樣,他的孃親倒是靜極思動了,整天跟郎君膩在公孫府的後花園裡也覺無聊,便纏着楊帆帶她出去逛逛。
楊帆看她雖然大腹便便,可走動起來倒還輕便,拗不過她的一再要求,這幾天便帶着她遊盡了長安城。有時,他們會去大慈恩寺、青龍寺,看那西域胡人表演吞劍、吐火,有時會去東西兩市採買東西。
出行的時候,阿奴和小蠻也會像長安貴族婦人一樣,戴一頂遮了全身的“羃離”,因爲同行的還有一個公孫姑娘,所以沒幾天的功夫,大慈恩寺前表演幻術的胡人和東西兩市賣稀奇古怪小玩意兒的小販們,便都掌握了一條規律:
當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陪着三個頭戴“羃離”的女子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那個男人會很大方的打賞、會很隨意地買一堆破爛,如果那男人不捨得花錢,三個“羃離”女子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位姑娘會吼的,所以楊帆很快就成了他們最歡迎的一位客人。
楊帆帶着三個閒極無聊的女人整天東遊西逛的時候。姜公子一直住在盧家府邸,閉門不出。
夕陽西下,姜公子提一壺蝦蟆陵的“郎官清”,緩緩走在滿地紅葉之上。
滿地紅葉猩紅如雪,白衣飄飄玉樹臨風,時而他也會舉壺酌上一口美酒,修長的背影頗顯寂寥。
因爲本屬於這座府邸的主人已經攜家眷撤回范陽,因此宅中顯得非常荒涼,緩緩步於其間的姜公子也尤其顯得孤單。雖然他的旁邊還亦步亦趨地陪着一個人,可是從他骨子裡,依舊透出無盡的孤單。
亦步亦趨尾隨其後的那個人,正在輕聲地向他稟報着:“大食寶馬咱們今年一匹也沒有得到,因爲自河中地區而來的馬販。都被突厥十姓部落給劫住了。契丹和回紇給咱們提供普通戰馬匹的那幾家馬商,現在與小飛將張義走動越來越近,今年給咱們提供的普通戰馬較之去年也少了六成,明年……恐怕會更少……”
那人越說心中便越是恐懼,偷偷擡頭睨一眼姜公子的臉色,從側後方看去,姜公子的臉色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怒意,可姜公子平靜時是這樣,大怒時也是這樣,那人不知道公子現在是否已經勃然大怒。心中更是惴惴。
姜公子淡淡地道:“大食馬能解人語,最受官宦豪門和軍中將領喜愛,這不僅僅是一筆收入的問題,也是聯繫我們與世家豪門和軍中將領的一條紐帶。斷不得!而普通戰馬……,突厥和回紇那些馬商惟利是圖。不管沈沐出多少錢,只要我們都比他多出一成價錢,也未必就搶不回來!”
“是!”
身後那人見公子沒有發怒,暗暗鬆了口氣,可是嘴裡卻有點發苦。
安西四鎮是東行要道,而沈沐早早就與西突厥十姓部落建立了聯繫,就連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突其施部大首領烏質勒能夠取代阿史那斛瑟羅,成爲十姓部落的真正可汗,都是靠沈沐的資助。
如今,安西四鎮到手,西突厥十姓部落返回故土,回報終於開始了。
這一項回報就是寶馬。
大食馬高大威武,是高門大姓乃至各地軍中將領最愛之物,一匹寶馬千金難求,可是自西域諸國過來的寶馬,都被西突厥壟斷,轉而入落沈沐的手中。
不只是馬,還有駱駝。
駱駝是沙漠之舟,沈沐對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投資,使得他現在獨佔了西域八成以上的駱駝生意。而駱駝不僅是商隊通過戈壁和高原荒時腳程最迅速也最安全的代步工具,朝廷的軍隊重新拓展到安西四鎮,影響遠及河中地區後,對駱駝的需求量也是與日俱增。
大食馬雖好,可是價格太過高昂,大唐軍中是不可能大量裝備的,所以普通的軍用戰馬,依舊以蒙古矮種馬爲主。大唐自己也養馬,但所養戰馬遠遠不能滿足軍隊的要求,每年需要購入大批戰馬,來源就是西突厥和回紇。
而小飛將張義縱橫西域做馬匪的這幾年,不知不覺間就與西突厥和回紇兩國最大的幾個馬匹供應商建立了聯繫,早在姜公子長安鬥法失敗,被迫棄經營多年的長安敗走洛陽時起,這幾個與他合作多年的大馬商就倒戈投向沈沐一方。
正如姜公子所說,這不僅僅是一筆龐大收入的問題,而是通過軍馬生意,對軍方和西域各大勢力能夠施加的影響和與他們之間建立的密切關係。擁有這些,他纔是呼風喚雨的無冕之王,沒有這些,他能影響誰?
姜公子似也知道此事說來容易,挽回實屬不易,緩緩行了片刻,又道:“當務之急,是建立我們新的馬匹來源,沈沐在西域臥薪嚐膽、苦心經營多年,如今風頭正勁,一時不可掠其鋒芒,那我們就同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建立……”
姜公子說到這兒,突然站住腳步,眼神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之後,臉色陡變:“沈沐去了高麗!”
兩人長安一戰是爲了爭權,可對世家來說,無異於同室操戈。鬥法之後,世家承認了沈沐的強大和姜公子的失敗,但是對沈沐也做了懲罰,直接把他“發配”到高麗開拓商路去了。
可是姜公子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楊帆會安心只待在高麗麼?他去高麗,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主動爲之?
想想他當初經略西域時的種種手段,如果說投資於突其施的大首領烏質勒還算是有跡可尋的話,他派張義去做馬匪就完全是天馬行空了,誰能想到他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以戰養戰培養一支私兵,還是籍此同突厥和回紇的大馬商建立聯繫?
以他一向喜歡把真實目的深藏不露的作法,他去高麗,只怕也是衝着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等東北地區的強大勢力去的。姜公子越想越是驚懼,心中躁熱,掌心都沁出汗來。
旁邊那人見他臉色難看之極,小心翼翼地道:“屬下立即安排人着手接觸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的大酋首領試試,或者……沈沐未必想得那麼久遠。”
姜公子就像脖子生了鏽,半晌才艱難地搖了搖,道:“牛馬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生意,如果要棄了這一門生意,另闢財路,固然容易,可是我們多年辛苦打下的人脈關係就廢了,所有因這項生意才聯繫起來的強大勢力,都會斷了。”
他不止脖子像是生了鏽,聲音彷彿也生了鏽,澀得十分難聽:“你且試試吧,如果事不可爲,那就轉向南疆,川馬和滇馬雖然矮小一些,卻有長力,短程不及大宛良駒,遠路卻還更勝一籌,憑着咱們昔日結下的交情,他們未必不收。沈沐想困死我,徹底毀掉我的基業,不可能!”
話猶未了,便有一人遠遠行來,雖不是奔跑,可是步伐邁得極大,速度極快,比常人奔跑還要迅疾幾分,一路行來,激得腳下猩紅楓葉翻飛不已,倒似他腳下架了一對風火輪,一路行來,烈焰翻騰。
“公子,洛京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急報!”那人到了姜公子面前,連禮都來不及施,便匆匆遞上一份密札。姜公子匆匆拆開密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一雙手都有些微微地發起抖來。
女皇武則天調秋官郎中楊帆入天官衙門,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自武則天登基以後,便按周制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爲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天官衙門就是吏部,隋唐時期,吏部就是尚書省六部之首,楊帆升官了!
姜公子倒不在乎楊帆升官,也不在乎他從刑部調到吏部,問題是爲什麼這時升他的官,爲什麼讓他權知天官侍郎,權知就是代理,楊帆代理吏部侍郎,那吏部的吏部司、司封司、司勳司、考功司就全部在他掌握之下,他就有權決定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等一切!
此時此刻,武則天突然把楊帆調到吏部,並且給了他幾乎可以在吏部行使的一切權力,目的何在?
姜公子馬上想到了正在朝廷、世家等各方勢力緊鑼密鼓、興高采烈、有志一同地大搞清洗的南疆邊州,馬上想到了所有人都眼紅紅地盯着的那塊肥肉,女皇帝……要把這塊肥肉交給楊帆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