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和弘六在白馬寺裡四處遊逛了起來。
這白馬寺在薛懷義的主持下,徹底淪落成了一個大廟會,毫無佛家的莊嚴肅穆,處處都是聲色犬馬。這一天少有人去溫柔坊裡尋歡作樂的,於是青樓妓女們也都放了大假,紛紛跑到白馬寺來散心。
很多姿容秀美的名妓換了尋常衣服,領一個俏皮可愛的小侍婢、兩個青衣小帽的大茶壺,行動優雅、舉止端莊,真比那名門大戶人家的正經姑娘還有作派。可也不乏那煙視媚行,叫人一看就知道是窯子裡出來的姑娘。
見此情景,楊帆不由大搖其頭。
過不多時,恰好陳東帶着娘子和孩子也來逛廟會,這倒見了熟人,二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卻也自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還沒看見皇帝御仗,陳東料想皇帝不會在飯時出現,便邀楊帆到外面下館子。
楊帆跟弘六打了聲招呼,就跟着陳東離開了。
依照薛懷義臨行前的吩咐,頂多巳時三刻皇帝就能到,結果白馬寺裡眼巴巴地從日初等到午時,也沒看見皇帝的蹤影。弘一和弘六一商量,實在沒有辦法,還是先開飯得了,結果這一來又出了問題。
今兒薛懷義辦大法會,所謂法會,自然有講經有說法,聲勢最浩大的一個節目是“千僧頌”,薛懷義是護國法師,有權號令天下沙門,所以他從遠近各大寺廟調來了一千名僧人,準備千人齊頌“大雲經”。
武則天喜歡大場面,他琢磨着這個盛大場面能讓武則天喜歡,這個活動不只場面大,而且可以顯得皇帝民心所向,更重要的是,當年以“大雲經疏”證明武則天就是彌勒轉世,從而爲她登基造出莫大功績的這樁事情就是他乾的,他也想以此讓皇帝念起他的好來。
爲了營造一種神秘效果,這些僧人全都被他藏在了後園。密密匝匝一千個僧人。人人身披大紅袈裟,頭戴毗盧帽,好象一千個唐三藏,紅彤彤一片好不威風。可是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餓得前胸貼後背、累得腳後跟抽筋。
更重要的是,薛懷義原打算上午就把皇帝請來,舉辦完一系列活動。等皇帝中午累了,正好在廟裡歇着,晚上再陪皇帝皇帝去看燈,壓根沒給這些和尚準備午飯,白馬寺的伙伕也煮不出這麼多和尚的飯菜來。
如今皇帝未到,這一千人不能讓他們走了。又不能讓他們餓着肚皮,弘一急得團團亂轉。好在他師父有錢,覈計來覈計去,幾個大弟子便擅作主張,一方面叫廚房多備伙食,一面去外面大量採買。
廚房閒着沒用的鍋子倒是不少,可竈坑有限,伙伕頭子便自作主張。在院子里拉開架勢埋鍋造飯。大冬天的柴禾都很潮溼,這一生火。只見白馬寺濃煙滾滾,直上九宵,又成洛陽城一道奇蹟。
濃煙一起,不大的功夫,人喊馬嘶中,便有三路人馬分別從三個方向朝白馬寺趕來,一路巡城御史鄭潮,一路京兆尹轄下的洛陽尉唐縱,一路金吾衛旅帥劉香雨。
這三路人馬都負有京城治安之責,一見白馬寺濃煙沖天,也知道今天這兒辦大法會,赴會百姓衆多,只道是這裡出了火災,忙不迭就趕了來。結果他們衝到巷口,根本就擠不進去,三位主官當機立斷,不約而同地下令:“往裡衝!”
那巡城司的執役掄起鞭子就抽,金吾衛的官兵舉起帶鞘的鋼刀就砍,洛陽尉唐縱也不含糊,一聲令下,手下的巡捕公差便舞起水火棍,跟唱大戲似的向裡邊衝殺起來。
沒想到不只外邊鬼哭狼嚎地出了亂子,裡邊也出了亂子。
薛懷義手下都是些什麼?
一羣潑皮而已!
你能指望這麼一羣貨色幹出什麼着調靠譜的事兒來?
他們從酒樓飯館小吃鋪子各種地方點的菜生冷不忌、葷腥俱全。
他們是酒肉和尚,可那一千名等着唱《大雲經》的和尚卻是真和尚,人家堅決不吃這些東西,一番抗議之下,這些潑皮反而火了,一羣潑皮和尚跟正經和尚正在吵架,各家飯館酒樓派來送飯菜的夥計等不及,催着他們要飯錢。
這飯沒人吃,那些潑皮和尚哪肯付錢,於是又跟這羣夥計吵架起來,這一吵就控制不住了,他們從後院吵到前院,一大羣看熱鬧的老百姓忽啦啦往上一圍,只覺今日這白馬寺大法會數着這個節目最精彩。
一羣潑皮和尚平時說一不二,哪丟過這麼大的人,吵到羞惱處,乾脆動起手來,這一動手就不免殃及無辜,那無辜也不是吃素的,登時就挽起袖子加入了戰團,反正這混亂之中,你白馬寺勢力再大,事後也無處尋他算帳。
要知道就算在現代社會,一些遊園活動也常因組織不利發生踩踏事件,何況這白馬寺大法會根本就談不上有人組織有人引導,就算官府派了差役來,也因爲白馬寺一向跋扈,只在外圍維持秩序,不願到裡邊轉悠。
這一打架,外邊的人拼命往裡衝,擠着看熱鬧,裡邊的人扶老攜幼使勁往外闖,躲閃那些香燭、念珠、桌椅、掛式佛像等各種奇門兵刃,踩踏混亂的場面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會兒功夫,薛懷義用自己的血繪出來的巨幅佛像也轟然倒塌,被人踩得七零八落。
等楊帆和陳東酒足飯飽,說說笑笑地趕回來,眼見白馬寺亂成了一鍋粥,當時就驚呆了。陳東還帶着夫人和孩子,不便進去,楊帆跟他說了一聲,領着七八個明裡暗裡的侍衛就往裡擠,饒是他一身武功,等他擠進白馬寺,也是衣衫凌亂、帽子歪斜、披頭散髮、汗水涔涔。
楊帆擠進白馬寺一看,這裡邊更亂,到處都是打架的,打得昏天黑地,楊帆轉悠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認識的,躲在一根柱子後面看風景的一濁和尚看見他,連忙把他喚過去,楊帆向他一問,這才明白緣由。
眼下這種混亂場面。楊帆就是明白了也沒用。就算他把從弘一到弘十九的衆師兄弟全找齊了,眼下這場面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制止得了的了,就此這時,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趕來了。
在聲勢浩大的軍隊彈壓下,這場混亂總算被制止了。
武攸宜是來開道的,皇帝已經啓程,馬上就到。
這一下弘一和尚和他的師兄弟都傻眼了。他們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這種局面。
楊帆見狀,連忙出面,先要弘一付錢,打發各家飯館酒樓的夥計們離開,有打傷的?一概用錢擺平,只要他肯走。不惜錢財!對誤傷的百姓也是同樣的辦法,倉促之間無法分辨誰是誰非,白馬寺一概賠錢。
金錢的魔力是無窮的,苦主們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秋風掃落葉一般被掃得不見蹤影。隨即還是出錢,出錢從看熱鬧的百姓中僱傭了許多年輕力壯的漢子,幫忙打掃戰場。與此同時,請羽林衛、金吾衛、巡城御史和洛陽府的人幫忙維持秩序,疏導羣衆。
至於那一千名和尚。挑那袈裟還算完整的、毗盧帽還戴在頭上的。沒有鼻青臉腫的留下,其他人一概先行迴避。最後只留下了二百四十多個和尚,急匆匆退到後院去準備唱經。淨光如來轉世的河內神尼,也趁這混亂的功夫帶着她的一衆女徒弟悄悄溜走了。
楊帆這一番指揮,發揮了奇蹟般的作用,等皇帝的儀仗遠遠出現時,整個現場已經看不到時絲毫的混亂局面,只是……薛懷義煞費苦心繪製出來的巨佛沒了,皇帝最喜歡看到的與民同樂的場面沒了,現場冷冷清清,除了兵……還是兵!
武則天根本不想到白馬寺看什麼大法會,隨着她帝位的穩固,她對那些裝神弄鬼的事情已經厭煩了,尤其是劉思禮、纂連耀謀反一案,使她注意到,不僅僅是她能利用神佛蠱惑民心,別人也能。
她是皇帝,不用神佛蠱惑民心,一樣可以做成事情,只是有時候會麻煩一些,可別人卻能利用神佛做成許多原本做不成的事情。這令她對那些假神佛之意,賣弄神通的方外之士更生了幾分警惕。
她今天來,其實只是想敷衍一下薛懷義,怕這混人又幹出什麼混賬事來,因此儘管薛懷義再三催促,她也興致缺缺,直到午後,實在拖不過了,這才擺起儀仗,姍姍而來。等她趕到白馬寺,眼見白馬寺根本沒有什麼盛大場面,不悅之色更是溢於言表。
薛懷義也在納悶,他走的時候時辰雖早,看着也比現在熱鬧啊,人呢?佛像呢?還有……弟子們呢?
他看了半天,就看見三山大師帶着白馬寺的一班和尚恭立於寺前,他的徒弟一個也沒……,哦!有一個,一濁和尚在,一濁稽首站在三山和尚背後,慈眉善目、仙風道骨,怎麼看都像個道士。
薛懷義心中納罕不已,可他正伴侍聖駕,卻也不好詢問,只好揣着一肚子不明白,先把皇帝迎進了寺廟,趁着三山大師率白馬寺衆高僧覲見皇帝的時候,他才急急把一濁和尚喚到身邊。
一濁和尚匆匆解說了幾句,薛懷義的心當時就涼了,他現在也顧不得生氣,只是想着,如此情形,如何討女皇歡心?
楊帆費盡心機,也只能把場面收拾到如此程度。他現在是一個小吏,沒有資格伴駕,也沒有資格迎駕,只是混在剩下寥寥無幾的百姓中間,看着薛懷義難看的臉色,楊帆暗暗搖頭。
那一日,“金釵醉”裡薛懷義與他推心置腹地所說的那番話他還記在心裡,他現在真想衝上去向薛懷義問一句:“屈身蒙辱換來的富貴,就那麼放不下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