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界常年不見日光, 擡頭便是陰沉的天幕,一更時分,從人間透過來的最後一絲光亮漸漸消失, 忘川河邊的燭燈一盞接着一盞的亮起, 這些長燈既爲路過的亡魂領路, 又警示路過的小鬼天黑路滑, 小心掉進去。
忘川河中常年盤踞着投胎不成的惡鬼和生根於此的地縛靈, 偏喜食那些不長眼、失足掉進河中的鬼怪們。
“阿婆,我也想去玩水!”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的從奈何橋邊跑回來,拉起他外婆的胳膊就要下橋。
老婆婆顫顫巍巍地把小孫子攬在懷中, 哭笑不得道:“我的乖孫兒呦,那忘川之中佈滿惡鬼, 可不是你能玩的地方。”
“那爲什麼那個大姐姐就可以呀?”
阿婆順着孫兒手指的方向看去, 黑黢黢的忘川河水上隱隱泛着暗藍色的光, 然而奇怪的是,河水中央卻一點藍色都不見。
那些藍色的光就是一直溺於忘川的惡鬼。
阿婆看到這幅場景也覺得奇怪, 忘川河中央的正下方有一塊潤養了萬年的黑玉,最爲鎮靜鬼魄,平時多少鬼怪都搶那個位置,怎麼今天就偏偏不敢去了?
她努力睜眼望去,或許是因爲慢慢習慣了黑色, 她這次看過去時竟然看到忘川中央停着一艘木質的小船, 木船搖搖晃晃的蕩在河面上, 引的河水泛起層層波紋, 一圈一圈朝外漾去。
直到此刻, 她纔看到了孫兒口中的那個大姐姐。
她坐在船邊,暗紅色的裙襬鋪在船底, 兩隻腿在河水裡劃來劃去,腳踝白的煞眼。
阿婆站得遠,雖然看不清楚船上姑娘的樣貌,但放眼整個陰間,能有膽量在忘川泡腳的除了她們的閻大小姐,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她摸一摸自家小孫兒的臉蛋,見怪不怪地說道:“那可是陰界的小主子,莫說河裡的小鬼,就是整個陰間也沒人敢惹她。她能玩,你可不能。”
閻曦絲毫不知道自己行動引起了這番轟動。
她悠閒的坐在船上,雙手向後撐,仰頭看着天幕上懸掛的繁星,輕聲開口問道:“天上的星河,你可看到了?”
木船晃晃悠悠,船下是他這個外來人只聽傳聞都想要閉退三舍的忘川,可眼前的紅衣少女還偏偏毫不在乎得坐在船沿上,似乎隨時都要掉下去。
御川擰着眉頭,俊俏的臉皺作一團:“曦曦,你往回坐坐。”
閻曦絲毫不動,反而瞪他一眼,“我問你話呢。”
御川也沒奢望她能聽自己的,這反應是他意料之中。他無奈一笑,朝閻曦身邊挪近了一些,確保自己可以保護好她的安全後,才順從答道:“是是,吾看到了。”
“你不好奇嗎,陰界無日無月,怎麼會有星星?”
他吸取教訓,乖巧發問:“吾很好奇,這是爲何呢?”
閻曦睨他一眼,深吸口氣後將腳從河裡拿了上來,不動聲色的坐回到了船中央。
御川見此,眼底蘊起了笑意。
——難得小丫頭肯聽話。
“這得從閻魔大人的追夫之路說起。”閻曦望向星幕,緩緩道來:“陰界常年不見天日,那時父親剛做鬼,對凡間的煙火氣和星辰日月無比懷念,可日月變換涉及六道,以母親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撼動,而星星不一樣,所以她就偷偷去凡間從各地攫取了兩分星辰,用術法把它們掛在陰間。不過父親卻不領情,二人大打出手,父親的眼睛就在那個時候毀了。母親一直對父親窮追不捨,上到九重天,下到閻魔殿,沒有誰不知道陰界的閻魔看上了一個瞎眼的鬼差,只有父親自己後知後覺,一點也察覺不到。”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明白母親當年的想法。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但父親當時並不心悅她,但眼睛卻因她這份執着而毀,她當真一點都不悔嗎?”
御川扭頭朝身側的姑娘看去,她眼眸倒映着滿天星辰,亮晶晶的閃着光。
突然,他左邊肋骨下的一顆妖心砰砰跳動起來,加速過的血液順着四肢流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你會悔嗎?如果有一天,你爲了眼前的姑娘毀掉雙眼,散掉一身修爲,從魑魅魍魎之主的高座上狠狠跌下來,你會後悔嗎?
他也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不悔,他不悔。
他從出生就帶着強大妖力,做上妖鬼主,受萬妖仰仗,萬鬼膜拜。他這一生過得太順風順水,因此就連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是幻境心中也沒能起什麼波瀾,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自己這顆心是不是根本不會加速,是不是一生都無法感受到心砰砰作亂的感覺。
可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他的心不是不會跳,是因爲沒有遇到閻曦。
閻曦,哪怕只是在心裡默唸這二字,他都無法繼續保持冷靜和淡然。
他心裡情動,眼神都不自覺變得溫柔。
御川伸手搭上閻曦的頭頂,大拇指在她前額來回摩挲幾下,回道:“感情一事向來當局者清,他們的感情冷暖自知,不是我們能看懂的。”
“也對,他們二人如今過得甜蜜蜜,算得上種豆得豆。”她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而且我這個豆子都長這麼大了。”
“那你呢?你以後想要誰來陪你?”
閻曦被問得猝不及防,口水一下子嗆在喉嚨裡。她逃開御川望過來的目光,模模糊糊答道:“看緣分,看緣分。”
“哪怕你要等很久?”
她沉默良久,再開口時語氣很輕,但每一句都透着堅定:“這一生真的太漫長了,漫長到看不見盡頭,所以我等得起。我在等那個人度過萬重山川,越過黃沙漫漫,朝我僕僕來赴。”
閻曦話音剛落,岸邊突然響起一聲呼喊,聲音來得過於突兀,驚得忘川河裡的小鬼抖了三抖,河水也隨之泛起縠紋。
受水紋影響,原本就晃盪的船身搖晃得越來越猛,御川第一次做這種船,掌握不好平衡竟然一個趔趄,直直朝閻曦撲過去。
然後壓在了她的身上。
星河在上,忘川在下,喜愛的姑娘在眼前。
多麼美好。
御川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他伏下頭,薄薄的嘴脣附在姑娘耳邊,“萬重山吾已跨過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黃沙土吾已越過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地,那剩下的一座山一里地只差你一個點頭。”
——只差你一個點頭。
閻曦腦中嗡的一聲,變得一片空白,突如其來的緊張感包圍了她整個心臟。然而就在千絲萬縷的不知所措纏繞她的心臟時,一絲欣喜從最裡面砰地一聲炸出來,從被絲絲縷縷不安纏繞滿的心臟轟的迸發而出,一寸一寸慢慢侵佔了她的理智。
她閉上眼睛,他的呼吸就在耳邊;她睜開眼睛和他對視,彷彿看見滿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