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幽靈都市
有這麼一個關於精神病的有趣例子。
有一個人,他自稱在湖邊見到了水怪,回去跟別人說,都沒有人相信他。後來他帶了相機,每天都去那個湖邊,有一天,真的拍到了水怪,於是這件事傳開了。各種專家學者都來調查。湖邊的村民也開始煞有其事地講述起湖裡的怪事,說某某狂分大作的晚上在湖裡見到了黑影,或者某某年有人養的羊在湖邊失蹤,然後新聞媒體也開始爭相報道,專家也開始對湖的成因各種分析,說明該湖的確有存在着水怪的可能。於是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個湖裡有水怪,越來越多的遊客趕來,也堅信自己看到了水怪。
然而多年以後,那名當初拍下了水怪的人卻坦白了事實,其實那張照片是自己閒着無聊做的假照片,糊弄人的,但是卻幾乎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了,因爲那些相信湖裡有水怪的人已經形成了一種世界觀,一種信仰,他們就是相信水裡有怪物,而且還不止一隻。
人天然地就有把自己期望有的事物當做現實存在的心理,也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心理,這也是各種宗教理論、鬼神傳說長盛不衰的原因。
但是,這個故事卻還有一個更有趣的後續。
那就是,那個拍照片的人後來又承認了自己的確看到了水怪,原因是由於周圍的人的各種論調,專家的各種分析,村民的各種傳說,讓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謊言和現實了,他把自己都給欺騙了,到最後,由於周圍的人的耳讀目染,連他自己都堅信他編造的謊言就是現實。他的確看到了水怪,於是這種傳聞不斷擴大,最終當地旅遊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但是,這卻並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這個故事的結局。
多年後的一天,當一羣水下考察員在水裡進行考察時,他們真的發現了水怪,而且,水怪還由於受到了驚擾,掀翻了考察員的船隻,船上的七名考察員集體遇難。當時在場的遊客都目睹了這件恐怖的事。後來,那個湖泊也被人封鎖了,從此無人接近。
那麼,到底最初的那個散佈謠言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還是說,謊言和信仰的傳播到了一定的地步,就能夠把虛幻的事物轉變成現實?
我之所以在這片開頭說這個故事,是因爲這個故事可以檢測一個人容易得精神病的程度。
你是相信這個故事的第幾階段是真的?
你相信整個故事都是一個謊言,還是相信那個拍攝者說謊是真的,還是相信那些村民的傳說是真的,還是相信拍攝者被自己的謊言欺騙是真的,又或者最後水怪掀翻了船隻是真的?對這五個階段的信仰程度,可以檢測一個人容易得精神病的程度。
在我遇到過的精神病患者之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邏輯不清晰、思維混亂有社交障礙的類型,而真正會跟你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地講一個下午的類型,其實只佔了並不太大的比例。但是那些邏輯不清晰的病人我要是把他們的事蹟寫出來,肯定缺乏可讀性,因此,我在這裡主要都抽取那些精神亢奮、樂意跟你對話的類型。
這一位就是屬於那種極度亢奮的類型。
他:
“我知道你們都把我當瘋子看,但是我說的話絕對是真的,沒有半點虛假。如果有一天你們也碰到了跟我一樣的情況,你們就會知道。”
我: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看到了一些東西。但是你要讓別人理解你,最需要做的就是把話說清楚是吧?喝杯水,慢慢說是什麼樣個情況。”
他:
“這件事要從頭說起。我是去年十二月的樣子碰到這件怪事的。那天我開車去檢修,然後從隧道里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不太對勁。”
我:
“怎麼個不對勁法?”
他:
“就是感覺天一下子陰了下來。這麼說吧,那天雖然是十二月份,但是我進隧道之前,頭頂上的陽光還是很強的,但是我從隧道里出來後,天卻一下子變陰了,就像從晴天突然變成了陰天。”
我:
“這也許不過是雲層正好遮擋了陽光吧。”
他:
“正常人都會這樣想,我那時候也差不多是這麼想的,但是我一擡頭,卻嚇傻了。”
我:
“你看到什麼了?”
他:
“我看到了一座城市。一座漂在天上的大城市。”
我:
“海市蜃樓?”
他:
“絕對不是海市蜃樓。因爲那座城市太大太大,整片天空都被它給覆蓋了。你看過電影《獨立日》麼?就是那種整片天空都被一座飛船覆蓋一樣充滿壓迫感的場景。那是一座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城市,我還能看到裡面有人影在走動。”
我:
“能看到人影在走動?可是那座城市不是漂浮在天上麼,你怎麼看得到城市裡的人?”
他:
“因爲那座城市是倒着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是漂浮着的。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城市,更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
“那你拍下當時的畫面了嗎?”
他:
“當時我人都給嚇愣了,怎麼還會有心思去拍。我當急忙開車跑回到了市區去,但是不管在哪個角度我都能看到那座城市,因爲它太大了,把整片天空都給蓋住了,我根本逃不了。”
我:
“可我覺得你的話有很大的漏洞。要是真有城市能把天空都給遮蓋住,那太陽光不也全被擋住了?那你又怎麼看得見城市裡的景象?”
他: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種把天空完全遮擋的場面。那座城市是虛影,就是半透明的那種,太陽光還是可以透過來一些的,只不過光線會淡一些。所以我還是能夠看見太陽,但是也看得見那座城市。我還看得見那城市裡面的各種景觀構造,那跟我見過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樣,我想那很可能不是地球上的城市。”
我:
“城市是什麼樣的構造?”
他:
“很難說出來,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層層的墓碑疊起來的佈局,裡面沒有我們這種城市裡的高樓大廈,裡面只有墓碑,而且那些墓碑都是沒有窗戶的。屋頂都平平的,除了高矮有點區別,其他的都沒有差別。”
我:
“城市裡有很多人嗎?有車嗎?”
他:
“有人的,但是不是我們這樣的人,那些人很高很大,大一點的有裡面那些樓房三分之一高了,而且每個人樣子都不太一樣,他們的樣子黑漆漆的,長得也歪歪曲曲,兩手兩腳特別細長,就跟閃電一樣,很不規則,我們人的手腳都是筆直均勻的,但是那裡的人手腳都是跟樹根似的,不是筆直的。而且不單單是手腳,就連腦袋都是不規則的,跟土豆一樣,千差萬別。”
我:
“就沒有別的車子之類的標誌性的東西?”
他:
“我真的沒有看到什麼車子,那裡的人那麼高大,車子怎麼可能坐的進去。我看那城市的街道佈局,就跟蜘蛛網似的,一圈一圈地從中心向外擴散,做的很是精巧,有幾何的美感,我猜那裡的人文明程度肯定很發達。”
我:
“那你當時有問過其他在場的人嗎?那麼大座城市飄在空中,誰都能看見吧。”
他:
“當然問過,那時候我是逢人就問,但是他們都說看不見,我當時真的急了。明明那座城市就在那裡啊,他們怎麼就看不見呢?怎麼會就我一個人能看見呢?後來我就想,也許是我的眼睛出了什麼毛病,但是去看了眼科,醫生也說我完全沒問題,那時候我就真的怕了,覺得是外星人打過來了,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還去報警了,但是警方說我是惡意騷擾,警告我不要打擾他們辦公務。”
我:
“那後來你是怎麼看不到那座城市的?”
他:
“到了晚上天黑了,自然也就看不到了,因爲那座城市也沒有什麼燈光。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再擡頭一看,那城市就已經沒了,那時候我是真鬆了口氣,心想估摸着外星人也撤走了吧。但是過了不到一個星期,我又看見那座城市了。而且我發現我都是每次穿過隧道以後才能看見的,不穿過那條隧道,我就怎麼也看不見,但是一過了隧道,往車窗外一望,就能看見那城市了。後來我又試了幾次,雖然不是每次過隧道都能看到那城市,但是要看到那城市,是必須要穿過那條隧道的。”
我開始猜測這名患者有過什麼心理陰影,也許受到過很強的心理暗示,又或者隧道在他的內心深處是一個記憶觸發點,所以他每次到了隧道就會觸發他的深層次記憶。
我:
“說起隧道,你有沒有其他方面的記憶?能不能想起一些跟你說的那座天空中的城市無關的一些事?”
他稍微想了想,說:
“有啊,因爲我上班老是要過那條隧道,所以關於隧道的記憶就多了。印象最最深的是六年前,我開車過那條隧道的時候,跟另外一輛迎頭過來的車相撞了。當時那輛迎面過來的車開得很快,我跟他撞在了一起,車都翻了,我差點一條命都沒了。”
當他提到車禍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了他出現幻視的原因,於是我繼續追問他其他關於隧道的事。
他思前想後了一陣,說:
“還有有一段時間,隧道里也發生過一些詭異的事情。那大概是前年的事了,有一段時間,每次我下班經過隧道的時候,我都能在隧道里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在前面走。我還停下車罵過她,告訴她隧道里不能走人。但是她一言不發,明天照樣走在隧道里,很是氣人。有一次前面有一輛車開來,我也正好開過去,那個女人就走在我們兩輛車中間,因爲前面那輛車開了遠光燈,很是晃眼睛,那個女人的身影等我走得很近了纔看得見,差點就撞上了。”
之後他又提到了一些他能夠想到的關於隧道的事,但是那些事相對來說就沒有那麼的玄乎了。我分析了之後告訴他,這很有可能是他在隧道中遇到的那些事記憶存在於他的大腦之中,比如說車禍的那段記憶,由於印象太過深刻,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但是他的潛意識裡在經過隧道的時候還會回想起那時候的畫面,車禍的時候連車都翻了,天地倒轉,在他看來就相當於整座城市都翻了個面,所以他纔會產生有一座倒懸在天空中的城市的錯覺。至於城市裡的那些幻影,要麼就是搶救他的救援人員的模糊身影,要不就是他把隧道里那個經常出現的女人影子的記憶和車禍的記憶重疊在了一起,組合出了新的記憶,而隧道作爲一個觸發點,能夠同時觸發他的多段記憶,所以纔會讓他產生幻覺。
他:
“我想應該不是你說的那樣是記憶問題。我很清楚我看到的那些東西不是幻覺。那座城市真的是存在的。但是可能只有我能看到。那可能是一座無理數形式存在的城市。”
我:
“無理數形式存在的城市?”
他:
“對的,我看到過一些科學的報導,說我們這個宇宙裡的東西都是有個最小的基本單位的。比如說分子可以分成原子,原子可以分成質子和中子,中子再分下去就可以變成夸克……但是不管怎麼可以分,那總是有一個最小不能再分的基本單位的吧?那個基本單位,我記得叫普朗克長度吧,也就是說我們這個宇宙中就沒有比普朗克長度更小的長度了。普朗克長度就是一,其他的物質就是從普朗克長度開始,像堆積木一樣一點點搭建起來的。但是我在想,爲什麼物質一定是一和二這樣的自然數堆積起來的呢?一和二之間的那些小數,尤其是無理數去哪裡了呢?就比如說,根號二等於一點四一是吧,那中間這個根號二長度對應的無理數粒子跑到哪裡去了呢?還是說,其實那個長度也是存在的,只是因爲是無理數作爲單位,所以它可以鑲嵌在一和二之間,平常的時候可以穿透我們的身體,跟我們不接觸,我們也看不到它們,只有在一些很特殊的情況下,這些無理數作爲基本單位的物體才能被我們意識到。說不定,那條隧道,是無理數世界跟自然數世界的交匯點。”
和其他因爲了解了一些相關信息而產生固定世界觀的患者不太一樣的地方是,他是先看到了一些超乎了他認識的現象後才用他已有的知識構建出一套能夠自洽解釋的理論,而且這套理論在某種層面上,居然還有一定的說服力。
作爲精神科醫生,爲了穩固自己的世界觀,有時候保證一定的閱讀量是必須的。我看過康托爾的數學著作,裡面就指出,這個世界上,無理數的數量比有理數要多得多。
而奇怪的是,我們這個世界,我們身邊的物質,偏偏都是有固定單位的有理數構成的,那麼,那些無理數的物質組成,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還是說,它們一直都在我們的身邊,每天都和我們擦肩而過,各行其道,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纔會與我們的世界發生特殊的聯繫?
我知道,這個有理的世界,是不會告訴我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