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無巧不成書
在給他診斷的時候，爲了檢測他的智力是否存在缺陷，我對他進行了一次的問答測試。
我：
“你最喜歡什麼水果？”
他：
“橘子。”
我：
“你最喜歡的顏色呢？”
他：
“紅色。”
我：
“你的年齡是多少？”
他：
“28歲。哈哈。”
我：
“你家住在哪裡？”
他：
“住在東橋下面。”
我：
“好了，先問到這兒啊，我覺得你人挺正常的，我跟你說話你都能答上來。”
他：
“誰回答你了？我只是在自言自語，只是在自言自語……”
我：
“自言自語？可你剛纔回答不是挺順麼？”
他：
“誰跟你說話了？誰回答你了？我在自言自語……我在自言自語……”
我：
“自言自語怎麼可能跟我問的內容答案這麼一致？”
他：
“我就是在自言自語，只是我自言自語的內容恰好跟你想要的答案相似而已，所以你以爲我在回答你，其實我在自言自語……我現在這也是自言自語……不要以爲我在跟你說話，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我：
“可你幹嘛自言自語呢？就不能正常跟人對話？”
他：
“我就是喜歡自言自語，因爲我想到了東西就要說出來……我28歲的時候在東橋下面的老家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橘子，所以我就自言自語出來了……然後你恰好問我這些問題，然後我的自言自語就跟你的提問看起來有因果關係了……其實我是在自言自語，你在自作多情而已，我現在也是在自言自語……自言自語……”
我：
“你這是在詭辯，你明明聽到了我說的話，聽到了我問的問題，卻裝作只是一種巧合？”
他：“這不是詭辯，這就是巧合，這個世界上沒有因果關係，只有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偶然的，你以爲我回答你，也是因爲太巧了，你剛問完我我就恰好自言自語了，其實我就是在跟自己說話，跟自己說話……現在也是自言自語，自言自語……”
在我接觸過的病人之中，他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案例。其他的病人，不外乎就是兩種情況，一種是邏輯清晰，滔滔不絕地跟你講上幾個小時，一種是思維混亂，連說話都說不利索，疙疙瘩瘩前後矛盾，而這名患者，卻是屬於明明有着清晰的邏輯思維，但是他卻否定邏輯本身的存在性，他認爲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邏輯，也不存在因果關係。
我：
“行，你說你在自言自語。可是你有什麼證據嗎？”
他：
“證據？要證據你隨便去找一本數學著作，瞭解一下希爾伯特23問題中的連續統假設就行了……我們的世界和數學世界不一樣，我們的世界是不連續的，不連續的你懂嗎？一條河，你看起來是流動的，其實不過是大部分的水分子巧合地朝着一個方向運動而已，所以你看起來覺得它們在連續運動，其實那都是假象。你打我一拳，也我沒必要往後仰面倒下，也可以筆直地往天空飛上去，也可以往地底下鑽下去，因爲你打我跟我往哪個方向倒沒有因果關係，你懂嗎……哦，我現在也是在自言自語。”
我：
“你這說法也太極端了點，要是這個世界真的不存在因果，那我們這社會還能形成麼？”
他：
“當然可以形成，只要巧合足夠多就行了啊。老師自言自語的時候跟學生腦子靈感乍現兩件事同時發生，你就可以以爲是老師在傳播知識，其實知識根本不需要傳播，學生天生就有知識，只是靈感乍現的時間不一樣，老師剛剛在上課的時候學生說懂了，於是老師以爲是自己傳播了知識，其實那是老師自作多情！”
我：
“那你是什麼時候想到這一點的？”
他：
“嘿嘿，我想到好一段時間了。你懂物理學嗎？知道不確定性原理嗎？其實不確定性原理的真相就是，空間中的粒子實質上不是在空間中作連續運動，而是在不斷地做跳躍運動，從這裡突然就跳到了那裡，中間可以有很大的一段間隙……這叫做量子化。所以我想，只要推廣一下，空間也是量子化的，就是說空間也不是連續的，所以空間裡的任何物質都是不連續的，既然任何物質都是不連續的，又哪來的因果關係呢？一切都是隨機的，一切都是巧合，只是有的時候很多巧合同時發生，所以你才錯誤地以爲因果是存在的，那都是錯覺啊……我現在就是在自言自語，待會兒如果你跟我說話，那也只是你自己在自言自語。”
我：
“我不是很懂理論物理方面的東西，以前知道一點關於量子力學的東西，不過只能算是科普級的，說門外漢也不爲過。不過我知道你說的不確定性原理，意思是粒子可以突然從這個地方消失，然後在很遠的地方突然出現吧？”
他：
“對，量子就是會瞬間移動的，它們可以這一刻在這裡，然後你一眨眼間，就在別的地方，可能是在幾公里外，也可能是在宇宙盡頭。量子運動是沒有具體規律的，每個人也是這樣，其實每個人說話都是在自言自語，只是我們自言自語的時候很巧地正好和別人搭上話了，所以顯得我們在交流。”
我：
“哪會有這樣巧的事？我們假設一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個世界上自言自語的人應該遠遠比正常交流的人多吧？畢竟要碰巧自言自語搭上話的概率比搭不上話的概率低多了。”
他：
“那你就錯了，那些搭不上話的情況都是存在的，而且很多很多，只是你搭不上話的那些宇宙都在別的概率點上——總之就是說不在我們這個宇宙裡，所以你感知不到，你只能感知到那些你能搭上話的宇宙，我們這個宇宙就是能搭上話的一個，其他宇宙裡的人，根本連正常交流都很困難，這麼說你總該懂了吧？”
我：
“想不明白，呵呵，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因果關係，可是我們要思考，思考的基礎就是邏輯，邏輯的基礎就是因果，要是沒有因果，我們連思考都不能繼續下去了。你說腦細胞之間連因果關係都沒有，思考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他：
“那是你沒有弄懂思考的本質，思考的本質其實就是一個結構問題，只要腦細胞之間隨機排列形成的結構恰好維持在一種特定的距離和對應位置上，就可產生思考這種東西。比如說，我在地上隨便畫三條線，如果不相交，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就是普通的三條線而已吧？但是如果三條線恰好相交了，就變成了一個三角形，是吧？如果再準確一點，三條線長度一樣，相交成的圖形內部每個角都一樣大，那就變成等邊三角形了吧？思考也是一樣的，如果腦細胞亂排列，是沒有思考能力的，但是如果腦細胞運氣很好，排列的位置正好在能形成思考功能的點上，人就有思考能力了。這思想，其實就是個結構的問題而已啦。”
他喋喋不休地說完了他的想法，然後他又開始碎碎念起來：
“我在自言自語……我剛纔說的都是自言自語……自言自語而已……”
在他的世界觀裡，一切都是偶然的，不存在什麼必然，他不認爲因果存在，也不認爲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一絲可能性，他通過切斷因果而把自我給封閉了。所以他經常自言自語，他的親人認爲他有精神病，但是他自己卻認爲那是很正常的現象，這個世界本來就該如此，人人都在自言自語，都活在自己那個無因無果的世界裡。
那麼，既然世界無因無果，這個世界又如何存在，人與人之間又如何相遇呢？一切皆是偶然嗎？
他說：
“沒有因果，但是有緣。一切都是隨機的，無因無果，相遇只是在緣。”
我始終認爲他的話只是空想，直到後來當我有幸向之前那我佛學大師請教時，方纔有所頓悟，解開了心結。
佛曰：一切有爲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佛亦曰：緣起性空，性起緣空。因緣和合而生，因緣散盡而滅。因緣和合無前無後，若諸衆生識浪不生，即無因緣和合之相，亦無和合與不和合。
也許，佛陀早已在千年之前便已看透了此點。
難怪愛因斯坦暮年之時喟然嘆曰：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宗教不但不與科學相違，而且每一次的科學新發現都能夠驗證它的觀點，這就是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