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正平覺得自己應該是時來運轉了,原本以爲這趟來舟山搬救兵的差事會頗費周折,但進展卻要遠比預計更爲順利。雖然還是沒能見到舟山的最高執政官石迪文,但軍方已經給出了明確的信號,會對徽籍鹽商提供軍事援助,支持他們用必要的手段在揚州繼續與競爭對手進行抗爭。
而馬正平事前準備用來打通關節的資金,到目前甚至連十分之一都還沒用到。當然他並不認爲這是因爲海漢官員有多麼清廉無私,而是海漢需要真正打開揚州鹽業市場的大門,又因爲種種原因不便動用武力手段,就只能利用徽籍鹽商來充當棋子了。
而當下揚州兩派鹽商間的爭鬥越發激烈,海漢選擇這個時候介入,從徽籍鹽商這邊所能獲得的合作條件也會對其更爲有利。不然等到揚州分出勝負,山陝鹽商一家獨大,海漢就算能與其達成合作,恐怕到那時候也爭取不到比較理想的條件了。
所以海漢這麼快就同意了自己的請求,起到關鍵作用的應該不是給段天成的那點好處費,而是因爲正好時機契合,海漢人認爲這樣做最符合他們的利益而已。
馬正平已經接到段天成的通知,讓他先自行與金盾護運舟山分號的大掌櫃元濤聯繫,安排好金盾人員前往揚州駐紮的事宜。至於舟山當局給徽籍鹽商提供的軍事培訓,也是要馬正平去與元濤磋商具體的實施方案。
照馬正平的理解,這也就意味着這位元大掌櫃已經接管了後續的合作事宜,也是自己接下來需要打交道的主要對象了。
相較於手握特權的官員,馬正平更喜歡跟商人洽談合作,一因爲只要有利可圖,商人就完全可以忽略立場、風險、恩怨之類的因素,只講利益,不談其他,可以把複雜的局面簡單化處理。而官員的顧忌就太多了,就連收個好處也要遮遮掩掩,着實會讓人覺得不痛快。
之前與段天成會面之後,馬正平也特意去了解了一下金盾護運的情況,才明白這個特殊機構的厲害之處。海漢人稱其爲鏢行,但其實與大明民間的鏢行是有着極大的區別。
首先這金盾護運背後的經營者就不是民間人士,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金盾的後臺是海漢官府,而這所謂的鏢行其實就是一支編外武裝部隊,裡邊的帶隊鏢頭和管事,幾乎都是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兵。武器裝備更是了得,標準的制式武器便是燧發槍,比普通明軍還要厲害。
此外這金盾護運每次在外遇敵都是下手極狠,根本不會顧忌對方的身份,所以江湖傳聞中有不少不長眼的流匪山賊撞上金盾之後的悲慘故事。
但這些故事反而是讓馬正平對金盾護運的加入更加充滿期待,因爲這正好證明了這支武裝力量所具備的實力,如無意外應該足以應付山陝鹽商手底下的火槍隊了。
馬正平可不希望海漢派一堆酒囊飯袋去揚州敷衍自己,越是狠角色就越能證明海漢對合作的誠意。至於能不能跟這些狠人好好相處,馬正平倒是覺得沒什麼問題,畢竟這金盾護運是拿錢做事,自己給得起價錢,官方也打過招呼,相信金盾這邊也會給予應有的配合。
馬正平寫了拜帖,準備了禮單,然後派手下送到金盾護運這邊,邀請元濤會面。
馬正平做足了禮數,金盾那邊也很快回話應承下來,於是當晚馬正平包下的這處院子又來了新訪客。
馬正平接到手下通知,到院子門口迎接的時候,正好看到元濤從馬車上下來。這種黑色箱式馬車,馬正平在舟山已經見過幾次,據說只有一定級別的海漢高官才能享用,而這元濤居然就有這待遇,果然外界傳聞不假,金盾護運其實是就是海漢官營的機構。
兩人見禮之後,馬正平便將元濤迎入院中。他已經在花廳內設下宴席,就等着賓客一到便上菜了。
考慮到今天可能會與元濤談及一些機密信息,他就沒有再邀請別的陪客,不過宴席倒是毫不含糊,這一大桌菜是從島上最高檔的酒樓訂製的,還有專門僱來的絲竹班子就坐在院子裡,演奏着一些舒緩的樂曲。雖然在客棧這種環境下不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也足見馬正平的用心了。
元濤在舟山待了幾年,平時應酬也不少,島上大大小小的酒樓飯館都很熟悉,落座之後便誇獎道:“馬老闆應該是從大風樓訂的這桌宴席吧?的確有眼光,這島上最擅做海鮮的飯館,大概就數他家了。不過據我所知,大風樓的宴席價格頗高,馬老闆真是破費了!”
馬正平道:“元掌櫃客氣了,在下也是聽島上的朋友介紹說這家飯館做的宴席不錯,元掌櫃評價這麼高,看來這錢倒是沒白花。”
相較隔海相望的寧波,舟山島上的消費水平的確要高出不少,像這樣一桌酒席的定價,幾乎是寧波的兩倍了。就算是放在消費水平更高的揚州城,這桌酒菜的價錢也是很昂貴了。
當下馬正平也沒急於談正事,先招呼元濤喝酒吃菜,隨意聊些地方上的奇聞軼事。元濤走南闖北多年,接觸的人也是覆蓋各個階層各種職業,可謂見識頗豐,跟馬正平侃侃而談,什麼話題都能聊上幾句。
馬正平本意也是想借着閒聊試探一下元濤的成色,看對方是一介武夫還是跟自己一樣的生意人,這樣纔好在之後的接觸中看人下菜,對症下藥。不過元濤的實力顯然要比他預計的更強,聊了一陣下來,馬正平不由覺得自己的見識比對方明顯是差了一截。
馬正平卻越發有了聊下去的興趣,他想看看在自己所熟悉的領域裡,是否會找到對方的短板。
“聽說金盾之前也曾攬下了在大明境內運送海鹽的任務,不知元掌櫃對如今江浙地區的鹽業走勢有什麼看法?”
馬正平的這個問題所給出的範圍就很大了,也沒有什麼所謂的標準答案。
元濤見馬正平終於慢慢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便放下了筷子,認真迴應道:“在我國開始向江浙地區供應海鹽之前,本地的鹽業生意有大部分都是被揚州鹽商掌控。不過大明治下的官鹽鹽場大多產能有限,就算能給鹽商們提供一些私鹽,其產量和質量也不見得能讓你們滿意吧?”
馬正平微微頷首,對此表示贊同。對鹽商來說,販賣私鹽的利潤其實是佔到了經營收益的大部分,否則如何能靠鹽業生意積蓄起龐大的家業。但官鹽鹽場的產能有限,的確並不能滿足衆多鹽商的需求量。而海漢在這方面的優勢就很大了,光是象山鹽場一處的產能,就已經將原本屬於大明官鹽的市場擠佔了不少,而且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
至於質量上的差異,如果沒有比較倒也罷了,但馬正平親眼看過海漢所產的海鹽,的確是要比官鹽精細得多,鹽裡的雜質也少得多,這絕對是製鹽工藝更爲領先的體現。他也聽說過海漢生產海鹽是通過若干大大小小的鹽池來完成,但具體是如何操作,其中有哪些不爲人知的秘密,他卻一直沒有機會去作實地考察。
最要命的是,海漢精鹽產量大,價格還更低,這就讓大明鹽場所產的官鹽很難與其形成有效競爭。如果不是鹽商們需要通過從官府購買鹽引來獲得販售食鹽的資格,而這些鹽引必須要在官鹽鹽場才能兌現拿貨,那可能官鹽鹽場很快就會被海漢精鹽擠出鹽業市場了。
元濤繼續說道:“長期來看,也只有我國所提供的精鹽,纔有可能滿足鹽商們的需求。你們用鹽引從官鹽鹽場購得的海鹽作爲保底部分,從我們手裡買到的私鹽作爲利潤部分,這樣才能最有效地保證你們通過經營獲得穩定的高收益。”
馬正平道:“但理論上這樣的做法不合大明律法,如果被官府查到,那有可能會影響到我們從事鹽業經營的資格。”
元濤笑道:“你們揚州鹽商在地方上的影響力那麼大,哪會怕官府幹涉,再說那些地方官員,不也都是被你們養着的?查了你們的私鹽,那不就是跟自己口袋裡的銀子過不去嗎?”
馬正平聽他這麼一說,顯然是早就對鹽業經營中的貓膩手法瞭然於胸,看樣子想在對方面前打馬虎眼是行不通的。
元濤接着說道:“我聽說馬老闆已經跟商務處的楊大人談妥了,今後由你們承銷的精鹽數目會相當大,可以提前跟馬老闆說一聲恭喜發財了!”
跟舟山商務處談定的食鹽銷售協議,是海漢向徽籍鹽商提供軍事援助的前提,所以不管馬正平承認與否,徽籍鹽商接下來都會成爲海漢食鹽的重要分銷商。
馬正平見對方直接點明,便也只好苦笑着應道:“發不發財,如今還很難說,希望能借元掌櫃吉言,把這事情順順利利地辦下來吧!”
如果沒有死對頭作梗,那這種合作自然是發財的大好良機,但揚州局勢未穩,馬正平也拿不準之後的經營會不會遇到新的麻煩,所以就算知道這買賣利潤頗豐,當下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既然已經談到鹽業經營上了,馬正平便索性引入到正題上:“此次要仰仗元掌櫃出動人馬前往揚州,不知元掌櫃和兄弟們可有什麼需要?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必當盡力辦到。”
元濤就等着這個話頭,當下便應道:“馬老闆是爽快人,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金盾出動武裝護衛,一向在行動之前就講明價錢、待遇這些事情,以免執行任務過程中爲這些小事情發生糾紛,影響到正事。”
馬正平道:“這個是應該的,請元掌櫃報價吧!”
元濤道:“我們金盾的護衛人員分爲甲乙丙三等,外出執行任務的餉錢都是按日頭來算,如果以白銀結算,每天的餉錢分別是五兩、二兩、一兩。此外僱傭方需包攬執行任務過程中的食宿及交通費用,如需長駐,則還要提供穩定的居所。”
“如果行動期間護衛人員因公出現死傷,那麼僱主還需承擔一部分後事撫卹費用。另外任務開始之前,需先向我方繳納一筆押金,以備不時之需。待任務結束之後再做結算,多退少補。”
“任務期間,如護衛人員需進入戰鬥狀態,則指揮權自動歸於我方,並且可據形勢變化,自行調整應對戰術。在此狀態下護衛人員不會接受僱主指揮,但仍會盡力保證僱主的人身安全。另外戰鬥過程中的武器彈藥等物資的消耗,其費用也將全部計入最終的結算中。馬老闆可明白了?”
“明白,明白。”馬正平應道:“在下對此沒有什麼異議,照金盾的規矩執行便是。”
馬正平其實不是沒有異議,而是他明白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今是捧着銀子上門求着人家出手相助,這個時候哪有資格挑三揀四,嫌棄人家提的條件太苛刻。如果自己一提出異議,對方見自己不肯配合,直接一拍兩散,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他乾脆就一口答應下來,反正這方面對方纔是專家,自己作爲門外漢還是不要亂髮言比較好。
元濤對馬正平的知情識趣也比較滿意,當下便又問道:“那馬老闆覺得這次需要我們出動多少人手?”
馬正平道:“若是方便的話,當然越多越好,就算有千八百人也行。至於食宿交通,我方可全部承擔。”
馬正平巴不得海漢能以金盾的名義派一支軍隊去揚州,哪怕是要爲此付出比較大的金錢代價,只要能一舉蕩平對手,日後也能靠着獨霸鹽業買賣把這些錢再賺回來。
元濤笑着搖了搖頭道:“馬老闆說笑了,我們的目的只是去保護馬老闆和其他重要人物,並不是去揚州打仗,所以也不會派出那麼多的人手。”